两人最后在谢珣家附近的一家奶茶店坐下,谢珣还真给自己点了一杯奶茶,身子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嘴里咬着吸管,像是在分享什么八卦。
“是我爸打的。”
他看了一眼傅丘:“哎你别不信啊,真是我爸打的,我看着也不像是那种会去惹事的人吧。”
这是一个很诡异的回答,因为他说得过于轻松,像是那些伤痕没有打在他身上一样。
傅丘得到这个答案之后,沉默了几秒,在看到明媚的少年之后,眼里写了四个字——你玩我呢。毕竟,在傅丘看来,虎毒尚且不食子,未曾设想会有父亲对孩子下这么重的手,他只是一个孩子。
“真是我爸打的。”谢珣咕咚咕咚吸了一口奶茶,叹气说:“从小到大,他心情不好就会支开我妈,然后打我和哥哥,哥哥总觉得有他在爸爸就打不到我,其实也不是这样啦。”
“谢珉不能给你拦着?”傅丘问。
“拦着,怎么拦着?我哥又打不过他。”他俏皮地冲着傅丘一眨眼,吸管从他的嘴里脱出,“通常都是他俩先对骂互殴,然后哥哥打不过他,我俩再一块挨揍。”
傅丘沉默了。
多么没用的谢珉……
“不过好在他现在情绪稳定了很多,我成绩也还不错,所以他不怎么打我了。至于哥哥嘛,我哥他想去英超踢球很久了,反正他都去英国了,爸爸也打不到他。”他耸了耸肩,嘴角微微勾起,嗓音里带了些小小的得意,“他总不至于把手伸到英国去吧。”
谢珣见傅丘始终没说话,“你不信?”他骤然支棱起来上半身,鼓圆了眼,“我没有骗你啊,也没必要骗你吧。”
“我和你应该是同年生,其实我俩差不多大,不过六年级的时候爸爸把我关了十五天,那个时候我胆子比较小,出了点问题,然后我就休学了……”谢珣确实没有说谎的必要,傅丘也没理由去质疑他的言辞,唯一诡异的就是,他的语气始终轻松明媚,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他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和哥哥的过往,有时候还会笑出声来,大概是因为相依为命的两兄弟感情很好。如果不听他们对话的内容,旁人应该会觉得这两个学生在分享什么学校八卦,或者是娱乐新闻,而不是一方正在讲述自己被家暴的过往。
“够了。”傅丘看着他,一时间竟觉得面前这个小孩的明晃晃的笑竟有些刺眼。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落在了谢珣的脸上,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少年细嫩的脸颊,谢珣对他这个动作的用意有些疑惑,但还是冲着傅丘咧嘴笑,笑成了一朵花,那是明媚春日里沐浴着阳光的,最灿烂的花。
那双水墨画般温润的眸子过于刺眼,本不该是这样,那双眼睛应该淬着毒燃着焰,应该带上锋利的刺,总不该是这样,宽恕了一切的柔和目光。那样的目光很刺眼,那样没心没肺的笑实在窝囊,他气得用两只手的掌心挤压着少年的脸颊,谢珣的嘴被他捏成了河豚模样,然后他看见了那双生动的眼睛了泛起薄薄一层愠色,心满意足地呲牙一笑。
少年的声音含糊,但也利落,“松手,不然我咬你了。”
傅丘闻言反而加重了力道,微微扬起头用眼尾余光睨着他,喉间溢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倒是有点脾气,怎么不去咬你爸?”
谢珣左右一晃脑袋挣脱了傅丘,揉着发红的脸嘟嘟囔囔,“我可是孝顺的孩子,干嘛对家长不敬。”
他哈哈哈俯身笑了出来,吸了一大口奶茶,“不过我和哥哥一直都说,实在不行把他送进江州市精神病院吧,他待在那也算是回家了。”
“那怎么没把他送进去?”
谢珣瞪大眼睛,“也没这么大的仇吧,他可是亲爹。”他冲着傅丘眨了眼睛,水灵,生动,“不过如果他真的做了什么让我不能忍受的事,我一定撺掇哥哥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去!”
“你可以来找我。”
“啊?”
“我说,既然你哥这么没用,如果你家那位再发癫,你可以来找我。”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像是玩笑的弧度,“你叫了我这多次的哥哥,做哥哥的,总该护着点弟弟,年轻人还是比中年人能打很多的。”
“啊——”谢珣眼底生出亮晶晶的崇拜,“你好厉害。”
他的嗓音降了八百个调,摆摆手拒绝说:“你这么能打,那应该把你送进江州市精神病院。”
傅丘:“……你对精神病院是不是有特殊的执念?”
“我开玩笑的。”谢珣见他眸子又黑了几分,笑盈盈说着,“我相信你完全正常,如果一定要去精神病院的话,还是让我爸去吧。”
傅丘打断了他的鬼扯,伸手把谢珣从一端的椅子上拽到了自己身旁,难得正色,“谢珣,我问你只是为了确保你没有被不三不四的人缠上,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问了,你也不用去回忆。”
“确实是谢珉挨个的嘱托给了我一种错觉,一旦他离开重庆,就会有人伤害你。虽然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看起来你有一个非常糟糕的父亲。”
他忽然垂眸叹气,嗓音有些哑,罕见地带了歉疚,”我还是应该跟你道歉,我吓唬你,不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
傅丘向来散漫,眼里时常带着轻慢的嘲讽,但他现在却很虔诚,十分认真,认真地向谢珣道歉,为自己的冒昧而道歉。
那是郑重的又恳切的三个字:“对不起。”
“哦”谢珣的心颤了颤,低下了头,“没关系啊,我跟你说,就是没事,我和哥哥都没事的。”
谢家的两个孩子不需要来自长辈的任何关爱,他们自己就已经健康地成长起来了。
说实话,谢珣并不觉得冒犯,大概在漫长的岁月里已经习惯了那样的日子,所以把苦凝成了甜,他其实觉得傅丘也没必要如此慎重地向他道歉。
不过他愿意这样说,他很开心。
他手很暖,他的声音,也好听。
他冲着傅丘笑出一排白牙,眼下的卧蚕宛似新月,“傅丘,没关系的呀。”
他伸出一条白晃晃的在傅丘的眼前晃了晃,“你看,我不留疤,我也不疼。”
“可能是开出基因彩票了吧,我跟你说,这么多年,我一条疤也没留下来,我哥也是,他平时磕磕碰碰也很多,但是我俩都不留疤的,这一点倒是很不错。”
在傅丘把乖孩子谢珣认作谢珉的时候,他总说他是个幼稚,总是骂骂咧咧幼稚儿,这只是因为傅丘觉得那个谢珉的许多举动与他的传闻多有不合,也与同龄的人不符,校霸,不该是这样。
眉眼温和的少年,笑意盈盈的少年,轻声细语的少年,颤颤巍巍的少年,那只是一个少年。
他送谢珣回去时,看到了谢珣口中的中年男人,说实话,如果谢珣不告诉他那个人的所作所为,在看到那个人的第一眼,他是想象不出来的,看似儒雅,实则只是批了一层谦良的皮。
傅丘和谢鼎的目光短暂相接,所幸天色正黑,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眼底的真正情绪,傅丘注视着谢珣走进他的家门,他在进门前还冲着他挥了挥手,手臂摆动的幅度很大,风吹动了他的头发,夜灯映照着他瓷白的脸,连带着周围的夜色都变得生动起来。
他微笑着踏入了会吞噬他的房间,傅丘在谢家外面停留了一会,最后转身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之中。
傅丘回家时,竟然也碰上了自己那位难得一见的父亲。
傅辛其实是个年轻的中年人,虽然傅丘总是叫他老头,但他的岁数,完全够不到老头的门槛,他仅仅只有三十五岁。
三十五岁傅辛,拥有一个十六岁的儿子,为他生育长子的女人,傅丘的母亲,生命永远的停留在了二十八岁。
李烟生下傅丘的时候,也不过是十八岁的年纪,为了年少时所谓刻骨铭心的爱情,不顾一切也要跟傅辛在一起,辍学,离家出走,和家里断绝关系,小姑娘沉溺于傅辛的花言巧语,以为那个时候许下的誓言,就是一辈子。
所以她偷吃了禁果,耗损生命诞下了孩子,心甘情愿用生命里最灿烂最美好的岁月去喂养一个哭哭啼啼的婴孩,等一个情场的浪子。
李烟确实是傅辛所有女人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她漂亮、固执,长情。他们因为爱情也甜蜜过一段时间,后来傅辛还是厌倦了,即使他已经结婚,即使他有了孩子,贤惠的妻子和年幼的长子也无法成为束缚他的线绳。他继续拈花惹草,有了更年轻的姑娘,年轻的姑娘发了她跟傅辛的照片,附上一行酒店的地址,挑衅到了李烟面前。
李烟在去捉奸的路上出了车祸,仅仅是坐在出粗车上,那辆出租车与公交车相撞,死了很多无辜的人。李烟在生命的最后几秒还在拨打傅辛的电话,忙着和人出轨的男人,没有接通。
傅辛自知理亏,在钱财上从未亏待过自己的儿子。
父子俩没什么话可说,傅丘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傅辛,像是看垃圾,看苍蝇一样。
“傅丘。”
傅辛叫住了自己的儿子。
“我知道你这些年怨我,但是人总是要向前看的,难道我们父子俩就只能这样下去了吗?”
傅丘说:“如果死的是你,我会向前看的。”
“你……”傅辛很生气,但他还是抑制住了,“你妈的事,我很抱歉,我知道你从小就非常渴望一家团聚,你喜欢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饭,你喜欢我们一起出去旅游,以前我下班很晚,你就算是趴在餐桌上也要等我回来……”
傅丘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我跟你妈妈确实是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日子……”傅辛苦笑着摇头,“但我确实不是什么会跟人保持长久关系的人,我的爱情观念就是这样,我很遗憾我和你妈妈的想法不一样……”傅辛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很可惜,我是跟你妈结婚之后才想通的这个道理,如果我早一点明白,我肯定不会和她结婚,或者说,我根本不会去招惹她,因为她认定了谁就是一辈子。”
一盏瘦弱的灯拉出了傅丘修长的影子,他的目光锐利,嗓音冷淡,“如果你只是拉着我从你的角度去解释你的所作所为,我知道了,我可以走了吗?”
“你跟我对着干,这些年也够了。我听说你在你们学校的球赛里拿了第一,恭喜你,你们学校的老师给我打电话,问你到底要不要走职业球员的路线,他说体育局领导很喜欢你,以前初中的时候他们就找过你一次,那个时候我大概没想到你这么有天赋,所以替你拒绝了,但事实证明你就是吃这碗饭的,你要不要……”
“你难道就要这样下去吗?你的成绩是什么样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知道你在学校也没学,既然你要逃课出去踢球,为什么不干脆直接走职业球员的路线,我不求你踢出什么名堂,你至少,对得起你自己吧。”
但是傅丘什么话都没说,在他彻底转身离开之前。
傅辛冲着他的背景大喊:“我这次回来,是为你了,傅丘,我们好好谈谈你未来的规划吧,你不能总这样放任自己。”
傅丘和傅辛与谢家兄弟跟谢鼎完全是两个极端,一般是极致的淡漠与疏离,一边是鸡飞狗跳剑拔弩张。原本傅丘不太想搭理傅辛,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又想到了那个倒霉孩子。
含笑接下长辈一切暴行的孩子,他烦躁地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再说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