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见微一路从书肆逃回家,几乎是飞奔着冲进了屋,连鞋都来不及脱,直接一屁股瘫坐在软榻上,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太吓人了……我不过是随手扔了几张稿子,怎么就成了被催更的倒霉蛋?】
她抬手狠狠捂住脸,指尖冰凉,掌心却发烫。曹真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还在她脑海里灼烧着,里面盛满了让她头皮发麻的期待和兴奋。
【“你说这位作者是不是很懂人心?”】
懂人心?懂个鬼啊!她连那稿子上墨迹干透时的心情都模糊了,遑论当初绞尽脑汁编出来的结局!
烦躁地拆开发簪,任由青丝散乱,她一头扎进床榻上柔软的被褥里,像只受惊的鸵鸟,只露出两只写满“生无可恋”的眼睛,呆滞地等着雕花房梁。
【我怎么就走错路了呢?谁让我路过书肆的?!我都已经烧香拜佛、放下过去、洗心革面准备当个安静的誊稿工具人了!神仙大人,您是不是觉得耍我特有意思?】
一股无名火“蹭”地窜起,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带着一股泄愤般的狠劲,拉开书案最底层的抽屉,粗暴地翻出一本旧旧的、封面被摩挲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线装册子,“啪”地一声摔在案上。
封皮上,一行歪歪扭扭、带着几分稚气的墨字赫然在目:《侯门风月》。
那是她进翰林院之前,困守闺阁的心血。那时的她,对官场倾轧懵懵懂懂,对男女情事更是照猫画虎,全凭从其他话本子七拼八凑。
笔下的那个女主,清丽、温婉,逆来顺受得像一尊泥菩萨,被诬陷时默默垂泪,被利用时强颜欢笑,被冷落时还要守着“贤良淑德”的牌坊,最终靠一场误打误撞的“真心换真心”,赢得了那位高冷又心思深沉的侯爷的心。
她曾经真心实意地觉得,这结局已经算的上“圆满”:有情人历经磨难,终成眷属,多好。
可现在。
沈见微的手指抚过粗糙的纸页,心里蓦地一揪,一股迟来的钝痛擭住了她。她突然无比心疼那个被她亲手塑造、又亲手推进命运旋涡里的女子。
那个在她笔下,一次次被误解、被伤害、被剥夺,却只能将血泪和委屈生生咽下,化作眼角一滴“悄悄红了”的水光,连一声痛呼都不敢有的女子。
她捏着那页纸,指尖用力到泛白,死死盯着那句曾让她颇为自得的描写,“她低头落泪,他却将披风披在她肩上。”
多么“温情”的一幕啊!可此刻,女主角那无声的泪水,仿佛透过泛黄的纸页,滚烫着灼烧着沈见微的指尖,一路烫进心里,又涩又痛。
【……凭什么?凭什么每一次低头的都是她?!】
【为什么的所有的冤屈、苦楚、折辱都得由她默默承受?她温婉、识大体,所以她活该打落牙齿活血吞,连一句“为什么是我?”都不能问出口?!】
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沈见微盯着那行字,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困在四角天空下,把隐忍当做唯一生存法则的自己。
笔尖在旁边的空白处无意识地狠狠划了几道,末了,她心一横,手指捏紧纸页边缘,“刺啦”一声脆响!那页承载着虚假温情的纸张被她干脆利落地撕下,揉成一团,带着决绝的力道,精准地投入了角落的纸篓。
【她明明也可以愤怒!可以质问!可以拍案而起!可以……不爱了,就转身离开!】
“是我的错。”沈见微低哑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记得太清楚了,写这本书时,正是她生命中最灰暗窒息的时光。兄长缠绵病榻,她被困在深宅后院,寸步难行,满腔的憋屈无处发泄,只能寄情于笔下。
那时她写这个女主,是真心实意地欣赏她的“懂事”,知道什么时候该退一步海阔天空,什么时候必须打落牙齿和血吞。
不顶撞是智慧,不忍耐是愚蠢,还妄想什么英雄救美、逆风翻盘?那简直是不知死活。
【可她……也太能忍了吧?!男主那副高高在上、施舍般的嘴脸,换做是我,早就抄起扫帚把他连同他那件破披风一起打出门了!谁稀罕?】
然而,翻动着旧稿,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情节,她的眉头却慢慢蹙了起来。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这位话本女主。
她当初设定这个角色时,潜意识赋予她的,不正是一个“看透棋局却无力破局”的灵魂吗?忍一忍,风浪就过去了;低一低头,至少还能在棋盘上苟活。就像书里的她,认错、受气、装聋作哑,用尊严换取一丝生存的缝隙。
【我以前以为这是她的聪明,现在……觉得她可怜。】
【不是因为她柔弱可欺,而是因为她那双眼睛分明看得清所有的不公和算计,却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可哪有人……生来就该一辈子都低着头走路呢?】
一股奇异的冲动在胸口激荡。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搁置已久的笔,笔尖在墨池里缓缓润透,饱蘸了浓黑的墨汁。她歪着头,看着眼前空白的纸页,仿佛看到了那个被困在纸页深处的女子。
【一夜之间让她翻天覆地、大杀四方?太假了,像做梦。】
【不如……先让她学会一件最简单,也最难的事——】
笔尖终于落下,在空白的纸页上,一字一句,写得极慢、极沉,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忽然觉得,他那句‘我不曾强迫你’,其实比强迫更过分。”
墨迹在纸上微微晕开。沈见微盯着这行字,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那些被“温柔”包裹的尖刺,被“尊重”伪装的枷锁。
一种迟来的、尖锐的清醒感刺破迷雾。她盯着那行字,嘴角先是僵硬,然后一点点,极轻极淡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近乎悲凉的释然和坚定。
原来真正的成长,并非骤然拥有翻天覆地的力量,而是终于敢在那看似理所应当的“温柔”面前,抬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清晰地说出,“你说得不对。”
笔尖悬停,墨香在空气中若有似无地浮动。曹真那双眼睛再次浮现在脑海,那句带着惊喜和共鸣的“我觉得不一样”,此刻不再是她急于摆脱的压力,反而像投入死水的一颗星火,微弱,却足以燎原。
沈见微想,这本尘封的旧作,或许真的值得重新开启。不为名利,甚至不为多少人看。
只为那个在书肆里,用明亮眼睛告诉她“不一样”的小姑娘。
也为了那个在纸页深处,沉默忍耐了太久,终于等来一句“你可以说不”的灵魂。
墨香氤氲中,新的故事,似乎已在笔尖悄然酝酿。
夜雨潺潺,庭外竹影在风中凌乱。
阮氏执伞立在廊外,未出声,也未进门。屋内灯火尚亮,映出男子伏案的背影,挺拔冷峻,对她的存在毫无察觉。
她低头,瞥见手中药包一角已被雨水洇湿。迟疑片刻,终是轻声唤道,“侯爷?”
笔尖未停,一声极淡的回应逸出,“嗯。”
那声音,不疾不徐,不冷不热,如同对待一个寻常婢女。多问一句,便是逾矩。心头蓦地涌起一阵厌烦,她强撑着笑意,声音更低,“新抓的药……王太医说,您夜里常咳,能调肺。”
“放着。”
阮氏手指一紧,心口像是被冰凉的雨丝无声刺穿,涩意蔓延。她仍忍着,轻声解释,“这药……需文火慢煎,我让厨下备了……”
“自有安排。”那人语气明显不耐。
她咬唇,齿痕隐现,“……是妾身多事了。”垂目,正待行礼退下,那冰冷的声音又追来,“往后,莫再擅自请太医。”
那夜,她未再言语,只将药轻轻搁下。转身没入回廊,雨势渐凶,袖角浸透冰凉,她浑然未觉。
翌日清晨,院中桃花零落满地,阮见月一夜未眠。
阮见月想了很多。过往如潮水,冰冷地拍打着心岸。
初入侯府时,他那拒人千里的漠然;婆母磋磨刁难时,他的置身事外的眼神;她被构陷污蔑时,他袖手旁观的姿态。
他说:“安守本分即可。”
她便敛了所有心思,循规蹈矩,不敢僭越半步。
他说:“太过沉默,显得木讷。”
她便学着弯起唇角,搜刮言语,说到后来,连自己都嫌那笑容虚假,言语空洞。
每一次小心翼翼地靠近,都仿佛将他推得更远。原来这世上最彻骨的寒意,并非霜雪凌冽,而是这般无波无澜。不是恶意,只是全然的……不在意。
至此,阮见月终于明白,他并非不懂,只是不屑懂——至少对她,是如此。
没有人,会一直立在刺骨的风里,等候另外一个人回身的。
阮见月想。
沈见微捧着笔,盯着纸上那句“没有人,会一直立在刺骨的风里,等候另外一个人回身的”,像根小刺,扎得她心头微滞。
三秒后,她干脆地撂下笔,伸手去够桌上的小零食盒。
【这句话,是不是太文艺了点?说好的言情小甜饼呢?……怎么突然走深沉路线了?是不是太跳脱了?曹真会不会指着鼻子骂我“转型失败”?】
她抓了颗蜜枣丢进嘴里,咀嚼两下,咂咂嘴。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雨夜里撑着伞、站在别人书房外的苦等女主形象,怎么就这么眼熟?……哦。】
记忆猛然翻涌上来。那天,细雨如织,冷风卷着门帘,主事大人的书房里灯影沉沉。
她捧着誊录本,指尖都冻僵了,脑子里还在上演小剧场:要是主事大人推门出来,温和地说一句“下次抄慢点也无妨”,她定当肝脑涂地……
结果,门缝里挤出的是一句冰碴子似的,“怎么写这么慢,手断了?”
她当时就想把那份誊录本糊他脸上。
【……啧,不对,这不是重点!】
沈见微赶紧摇头,把脑子里那张嘴贱脸冷的“主事脸”甩出去。
【醒醒!我这是在写言情话本子,不是写现实讽刺小说!】
她强迫自己回到笔下的世界——阮见月的世界。
【她为什么要送药?不是因为恋爱脑,是因为礼数。为什么他冷淡她?不是因为狗血误会,是他这人……天生就瞎,看不见别人的好,更看不见别人的痛,只觉得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一点敷衍就能打发的。】
目光扫过“阮见月想了很多”几个字。
【对了!就是这个感觉!她不是不委屈,是才刚刚咂摸出委屈的滋味来。自我怀疑还没散,还想替他找补,但心……已经开始一点点往外抽了。】
她定了定神,继续往下读。可越看,心里那点替角色鸣不平的劲儿就越是压不住。
【……这侯爷也忒不是个东西了!天天端着张冷脸,活像天子赐婚是给他上了枷锁。呵,谁稀罕嫁你似的!完了……曹真好像还挺吃这款冷面男主的?不过她现在肯定更心疼阮见月。】
【我要是阮见月,我早就飞踹他门板然后一走了之了,爱谁谁!给你送药还送出问题了是吧!】
眼神一顿,沈见微这才发现把“阮”写成了“沈”。她无奈地叹口气,小心描改回来。
【啧,瞎代入,我又不是阮见月。我啊,顶多晚上在纸片上骂上司三百遍,第二天照样笑嘻嘻给他送茶。】
笔尖在“阮见月想了很多”旁边停驻,鬼使神差地,她补上一行小字,“她不是没想过离开,只是还没学会怎么走。”
写完,她自己都怔了片刻,又顺手拿起蜜枣奖励自己。
【……这句写得好像有点狠,但还挺押韵的……也不知道曹真看到结局,发现阮见月和侯爷注定陌路,会不会难过……】
不过,若是那个眼睛充满星星追着稿子看的小姑娘,沈见微又觉得,她大概也会希望,故事里的女孩儿,最终能攥紧自己选择的权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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