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见微只觉得浑身像被无数小针扎着,手脚都无处安放,她偷偷觑了一眼萧彻。
他并未看她,而是微微侧着头,视线落在不远处一盏摇晃的灯笼上,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仿佛在确认什么。
【瘟神送不走,破财又伤神。现在好了,人也救了,戏也演完了,该各回各家了吧?他杵在这里看灯笼是几个意思?】
沈见微微微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咳……那个,萧公子。”她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那打水漂的十二两银子,“既然官差已去追查,想必无事了。天色已晚,小女子这就告辞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裙裾带起一阵小小的风。
“沈姑娘。”
沈见微脊背一僵,没回头,心里哀嚎。
【又来了!这次是讨债还是想出新花样折磨我?】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背上,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毕竟萧彻这厮,主动叫住她准没好事,她现在也可以开始期待一下这人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了。
萧彻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了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他没有立即说话,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听得见街市远处模糊的喧嚣。
“方才……”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多谢。”
这声道谢,少了沈见微之前听过的从容冷硬,甚至透出一点生硬的别扭。
沈见微猛地转过身,带着防备和不解,有点没好气的质问,“谢什么?谢你捉弄我我不发脾气?谢我花了十二两银子给你驱邪?还是谢我拉着你跑路免得你被那群恶霸打成猪头?”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但收不回来了。每次看到萧彻这副死样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连语言都变得不知分寸起来,尽是刻薄。
萧彻的眉头微微蹙起,他看着她瞬间炸毛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对上那双带着委屈和恼火的眸子。
嘴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抿紧了。那垂在身侧的手指再次蜷缩起来,直接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沈见微直直对上萧彻的眼睛,那双眸子太深太沉,像古井里结了冰的水,总是酝酿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但此刻,她好像从那冰层之下,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近乎碎裂的……困惑?甚至还有一丝被质问后,如同困兽般的无措?
【他有什么好委屈的!我还没哭呢呜呜呜呜……】
萧彻似乎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带着怒火地逼视。
他下意识偏开头,下颌绷得死紧,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强行咽下某种生涩的情绪。
他周身的气息似乎都凝滞了一瞬,带着一种与周遭市井烟火格格不入的僵硬感。
“谢你……”他声音滞涩,目光投向远处的雾霭,仿佛在对着虚空说话,“……未弃我于不顾。”
沈见微愣住了,这答案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茶馆、道观、小巷……”他继续说道,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坦白,“你本可以自己走掉。”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些混乱的场景……这些破碎的画面,如同石子投谭,在他的心湖激起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涟漪。
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明了的触动,沉沉地压在他心头。
他终于再次将目光转回她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是要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审视。
“你没有。”这两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也说得异常沉重。
沈见微被他看得心头发毛,那目光里的探究和潜藏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地别开脸,嘴硬道,“那……那是因为……因为……”
她一时语塞,脑子一片混乱。
“因为什么?”萧彻追问,声音不高,神情认真,仿佛非要逼问出一个答案。
沈见微被他问得心烦意乱,一股无名火混合着委屈和冲动直冲脑门,她猛地抬头,迎上他的眼睛,几乎是吼了出来。
“因为我脑子有病!行了吧!萧公子!我沈见微就是个多管闲事的傻子!看到路边阿猫阿狗被欺负都想管一管!算我倒霉,又撞上你了!钱也花了,力气也出了,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本来就烦!萧彻这人还偏偏就要探根究底!没理由!就当是我担心你死了拉我陪葬好了吧!】
吼完,她自己先愣住了,身体的恐惧比意识的恐惧先一步袭来,她接连后退了几步,眼神充满警惕,生怕面前的人会突然暴起然后叫暗卫将她拖回去砍头。
不过出乎沈见微意料之外,萧彻半天没有动作,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情绪难辨,仿佛被她这通不顾一切的爆发给钉在在原地。
她急忙跑路,生怕这个人反应过来找她麻烦。
“小女子还有事,先走了。”沈见微声音冷硬,朝她微微拱手,走的毫不留情。
沈见微几乎是落荒而逃,将萧彻和那盏晃眼的灯笼远远甩在身后。
暮色更深,街市上的行人渐渐稀疏,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敲打着青石板路,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然而,没走出多远,一种异样的感觉便如影随形。
起初是隐约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缀着。她快,那声音也快;她慢,那声音也慢。沈见微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紧绷。
【阴魂不散!不会是刚才巷子里的那伙人追上来了吧!】
她攥紧了袖口,指尖冰凉。
她不敢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加快脚步,几乎是跑了起来。身后的脚步声也立刻提速,保持着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不行!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猛地刹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带着豁出去的决绝,倏地转过身!
目光所及,空荡荡的巷口,只有晚风吹动几片落叶打着旋儿。
视线再移,旁边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前,一个颀长的身影背对着她,正煞有介事地低头研究者插在草靶子上那些五彩斑斓的糖人儿,仿佛看得极其入神。
是萧彻。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挺拔却显得有些僵硬的背影。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但沈见微绝对不会认错。
【萧彻?他怎么在这?别告诉我刚才在我身后穷追不舍的人是他……不管了,这人脑子有病又不是第一次知道!先回家要紧!】
沈见微嘴角抽搐了一下,一股荒谬感冲淡了些许恐惧,她盯着那个背影又看了几眼,对方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研究着糖画技艺。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头异样,转过身,继续朝家的方向走。
果然,没走几步,那熟悉的、刻意放轻却无法完全掩饰的脚步声,又跟了上来。
这次,沈见微没有再突然回头吓他。
她只是放慢了脚步,竖着耳朵听着。那脚步声果然也随之放慢,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走过灯火灯火通明的主街,拐进相对幽暗的巷弄。沈见微的心又悬了起来,巷子里树影幢幢,更显得身后那人的存在感十足。
她故意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装作辨认方向,眼角的余光飞快扫向身后。
只见萧彻迅速侧身,仿佛对旁边一户人家门口挂着的破旧灯笼产生了浓厚兴趣,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碰了碰那微微晃动的流苏,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研究灯笼流苏?萧彻什么时候对这些市井小玩意这么有兴致了?还研究得这么……呆?】
沈见微几乎要气笑了,现在她已经百分百确认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跟踪者就是这位现在在装作有事的皇帝陛下。
她不再停留,埋头继续走。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却在对方一次次欲盖弥彰的伪装吓,奇异地松弛了一些。
虽然依旧警惕,但最初的惊恐渐渐被一种巨大的困惑和啼笑皆非所取代。
【他到底想干什么?道谢不像道谢,找麻烦也不像找麻烦,总不会……想送我回家吧?】
这个念头冒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她不受控制的想起“邪祟”萧彻送她回去的那天晚上。
可现在这人明明恢复正常了,结果不去做他的皇帝跑来送我?就萧彻那个性子,太阳打西边来了都不可能!
可除了这个解释,他那笨拙的尾随行为,似乎又找不到更合理的理由,难道真是顺路?
可皇宫和她家完全是相反的两个方向,他这是想绕一圈京师再回皇宫吗?
沈见微打死也不相信。
就这样,一个在前,步履匆匆,心绪翻腾。一个在后,亦步亦趋,不知所意。
沉默的空气在两人之间流淌,竟诡异地透出一种微妙的默契。
她不揭穿,他便继续他那漏洞百出的表演。
终于,沈家那熟悉的院门出现在视线尽头。
沈见微暗暗松了口气,脚步更快了些。她走到门前,掏出钥匙,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那道视线,沉重地落在她的背上,她没有回头,只想快点躲进安全的壳里。
钥匙转动,“咔哒”一声,门开了。
沈见微推开门,抬脚就要跨进去,只想将这混乱的一晚彻底关在门外。
就在这时。
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沙哑和生涩。
“沈姑娘。”
沈见微脚步一顿,身体瞬间僵住。她握着门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又要干什么?有完没完!捉弄我这么有意思吗?】
然而,预想中的刁难或新的幺蛾子并没有出现。
短暂的停顿后,那声音再次响起,音量不高,却像巨石投入凝固的夜色,激起无声却盛大的波澜。
“……对不起。”
沈见微猛地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对不起?
萧彻?对她说……对不起?
她甚至忘了害怕,忘了逃跑,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门槛前,背对着巷子。
夜风吹动她的裙摆,拂过脚踝,带来一丝凉意。握着门环的手指,无意识地颤抖。
道歉?是为了什么?是为之前的捉弄?是为那十二两银子?还是为刚才在街口,他那不合时宜、咄咄逼人的追问?……亦或是,所有因他而起的混乱和惊吓?
巷子里一片死寂,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离开。
只有那句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对不起”,在晚风中缓缓飘散,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和……不知如何评价的真诚?
沈见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终于抬脚,迈进了门内。
“砰。”
一声轻响,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将门外的夜色,以及立在夜色中的萧彻一同隔绝开来。
门板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那三个字在脑海中反复的回想。沈见微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急促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萧彻没有去听她的心声,他依旧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扉,灯笼的光晕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在原地伫立了许久,直至那扇门彻底不会打开,直至空气中最后一丝属于她的、带着些慌乱的气息也被夜风吹散。
萧彻缓缓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宫墙巍峨的轮廓在深沉的夜色中显现,如同蛰伏起来的巨兽。值守的侍卫无声行礼,为他开启沉重的宫门,又在他经过后悄然合上,将尘世最后一点烟火气彻底缩在外面。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沁入骨髓的清冷。
批阅奏折、处理政务……一切如常,高效而冰冷。
宫人们低眉垂眼,无人能从帝王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窥见丝毫异常。仿佛傍晚时分那个在街巷中那个笨拙尾随、甚至脱口道歉的人只是月光投下的荒谬幻影。
然而,当夜深人静,烛火渐次熄灭,只余角落那盏长明灯晕开昏黄的光晕时,萧彻那身坚硬的帝王盔甲,终于在无人得见的黑暗里片片碎裂。
睡梦中,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力瘦弱的孩童。
……是那股熟悉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凤仪宫中特有的暖香,混杂着名贵熏氛的奢靡,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将他紧紧缠绕。
他跪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皇子该有的仪态。
头顶传来女人温柔到极致,却也冰冷到极致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幼小的耳膜。
“彻儿要听话,姨母这都是为你好。”
“你母亲去得早,陛下将你交托给本宫,本宫岂敢不用心?”
“今日的《孝经》抄写完了吗?字迹需得端正,心更要诚。若有一丝错漏,便是对你母亲在天之灵的不敬,也是辜负了本宫的一片苦心。”
他低着头,视线里只有女人绣着繁复金凤牡丹图案的裙裾边缘和那双缀着东珠的鞋履。
他不敢抬头,怕看到那张与记忆中母亲有几分相似,却永远挂着虚假笑意的脸。
“儿臣……抄完了。”他声音干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
“哦?”尾音轻柔地上扬,带着审慎的意味,“呈上来,让姨母看看。”
他僵硬地起身,膝盖因久跪而刺痛发麻。捧着那叠厚厚的宣纸,一步步走上前。
女人的指甲保养得极好,染着鲜红的丹蔻,轻轻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突然,那手指顿住了。
“这里,”指尖点在某一个字上,力道不大,却让他心头猛地一坠,“笔画虚浮,心不静。”
她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失望和精心伪装的痛心。
“彻儿,你太让姨母失望了。既如此,便再去偏殿静思两个时辰吧。晚膳……想来你也是无心用的。”
偏殿……那里又冷又黑,窗户漏风,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床带着霉味的薄被。他的胃里开始隐隐作痛,晚膳的时辰早已过去,不过他其实从午膳未吃就被叫来,至今水米未进。
但他什么也不敢说,只是更深的低下头。
“是,姨母。”
转身退下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女人端起了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满意的弧度。
而她身边侍立的心腹嬷嬷,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冷冷地刮过他。
偏殿的门在身后关上,最后一丝光线被吞噬。
寒冷和饥饿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他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把薄被裹紧,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充满了恶意和嘲弄。
他拼命告诉自己,“是我不够好,是我不懂事,姨母才会严格管教……我要更努力,更听话……”
可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却在心底嘶吼。
“她恨我!她巴不得我死!”
这个念头太过大逆不道,太过恐怖,刚刚冒头就被他死死摁了回去,带来的确实更深的战栗和恐惧。
就在这时,眼前的黑暗扭曲变幻,偏殿的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漆黑、冗长、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的宫巷。
他恐惧、惶惑,害怕即使拼命奔跑也永远跑不到终点。
可是,就在这时,有人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看不清她的样子,只感觉那只手温暖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地决心,牵引着他,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拼命奔跑。
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点光,一个模糊的、温暖的背影,无声地为他引路。
他看不清是谁,却本能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想要抓住,想要靠近。
就在他快要触碰到那点微光的刹那,脚下的地面突然塌陷!
他猛地向下坠落——
萧彻猝然惊醒,弹坐而起!
额际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而紊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更漏单调的滴答声,衬得他失控的心跳格外惊心。
锦被柔软温暖,殿内熏着安神的沉香,一切都是最舒适安全的帝王居所。
可那股梦魇中的寒冷、饥饿、恐惧和被凝视的恶意,却如跗骨之蛆,牢牢钉在他的神魂深处,久久不散。
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指尖冰凉,梦中那种无处可逃的绝望感依旧清晰可辨,几乎要将人溺毙。
他缓缓抬手,用力按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节泛白。
昏暗中,他的视线没有焦点的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眸色比这深宫寒夜还要沉郁。
那个梦中死死抓住他手腕的手,和今日巷子里死都不肯放开他的固执莽撞背影慢慢地重叠。
真蠢。
明明打不过,为什么不自己跑?
为什么还要回头,硬要带上他这样一个累赘?
那一点陌生的、细微的悸动,正顺着冰封外壳的缝隙,细细密密地蜿蜒生长,像是绝境中挣扎出的藤蔓,带着一种让他惶惑又无法抗拒的暖意。
他只是顽固地,不肯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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