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浓云沉沉压在京城上空,沉沉地,仿佛随时要倾塌下来。
暮色渐沉,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起初只是稀疏,转瞬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鞭子似的抽打着屋瓦、青石,溅起迷蒙的水雾。天地间只剩下这单调而狂暴的哗哗声,淹没了马蹄踏过积水巷道的闷响。
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在这泼天大雨中艰难穿行,车辕上的油布早已被雨水浸透,颜色深重,沉甸甸地向下坠着。
拉车的马喷着粗重的白气,蹄铁踏在湿滑的青石板上不时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身也跟着剧烈地颠簸摇晃。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苦涩,沉滞,混着潮湿布料散出的霉气,每一次颠簸都让这气味更加刺鼻。
沈知微紧紧挨着母亲沈林氏坐着,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母亲摇摇欲坠的虚弱身躯。沈林氏的头无力地靠在女儿瘦削的肩膀上,双目紧闭,脸色是久病之人特有的蜡黄,嘴唇干裂,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着胸腔深处传来的、令人心惊的嘶嘶声。
沈知微一手揽着母亲,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块半湿的帕子,随时准备擦拭母亲唇边溢出的点点猩红。
车轮碾过一处深洼,车身猛地一倾,沈林氏被这剧烈的晃动惊醒,喉咙里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帕子瞬间被染透了大半。
“娘!”沈知微的声音带着强行压抑的哽咽,迅速换上新的干净帕子,小心翼翼地替母亲擦拭,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最珍贵的瓷器上的尘埃。
她用自己的脸颊贴着母亲滚烫的额头,低声急促地安抚,“娘,再忍忍,就快到了,就快到姨母家了!”
沈林氏勉强睁开浑浊的眼,涣散的目光费力地聚焦在女儿写满焦灼的脸上,枯瘦的手指微微抬了抬,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咕哝,随即又被新一轮的咳嗽淹没。
车帘被一只粗糙的手从外面掀起一角,风雨声骤然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车夫老何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的脸探了进来,声音嘶哑地喊道:“姑娘,到了,前面就是镇远侯府了!”
沈知微猛地抬头,目光穿透迷蒙的雨帘,越过老何宽厚的肩膀。
前方,两盏巨大的、用琉璃罩护着的防风气死风灯,在狂风骤雨中顽强地燃烧着,散发出橘黄色的、温暖而遥远的光晕。
那光,清晰地照亮了门楣上悬挂着的、黑底描金的巨大匾额——饱含皇家恩宠的鎏金大字“敕造镇远侯府”,即便是在这泼天雨幕中,依旧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屏息的威严。
朱红色的府门紧闭着,门钉在灯影下反射着幽冷的金属光泽。门前蹲踞着两尊巨大的石狮,雨水顺着它们威猛的身躯流淌,在阶前汇成小小的溪流。
侯府门前那片宽阔的空地上,此刻空无一人,只有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冰冷的青石地面。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浓重的药味和湿冷的空气一起涌入肺腑,她压下喉头的酸涩和眼底翻涌的湿意。再抬眼时,那双杏眸里所有的惊惶、无助和悲伤都已悄然无踪。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沈林氏,在老何和丫鬟春棋的协助下,艰难地挪下马车。
双脚甫一踏上湿滑冰冷的青石地,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鞋底,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兜头浇下,仅片刻功夫,她身上那件半旧的月白色素锦夹袄便彻底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单薄而挺直的脊背线条。
鬓角几缕乌发被雨水打湿,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更显得那张小脸只有巴掌大。
春棋撑着伞,大半都倾在沈知微母女头顶,自己半边身子暴露在雨中,冻得嘴唇发紫,却咬牙忍着,只是担忧地看着自家姑娘。
“姑娘,奴婢去叫门。”另一个丫鬟夏书动作利落地跳下车,顾不上浑身湿透,几步便奔到那紧闭的朱红大门前,举起手用力拍打沉重的门环。铜环撞击在厚实的门板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砰砰”声,在这震耳欲聋的雨声里显得格外微弱,仿佛随时会被淹没。
“开门!开门啊!”夏书的声音带着焦急的哭腔,穿透雨幕。
门内毫无动静,只有风雨声依旧喧嚣。
沈知微扶着气息奄奄、几乎站立不住的母亲,她微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沾满了细小的水珠。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一点点流逝,就在夏书几乎要绝望,准备用更大的力气去砸那扇象征着权贵的门时,门内终于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模糊的交谈。
“外头真有人叫门?这鬼天气……”
“听着声儿,像是女眷?快去瞧瞧,莫要怠慢了。”
沉重的朱红大门“吱呀”一声,终于缓缓向内打开一道缝隙,一个穿着侯府三等仆役短褐、头戴小帽的门房探出头来,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
当他借着门口灯笼的光,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那不耐烦瞬间凝固,随即化为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门外站着两个形容极其狼狈的女子。年轻的那个,扶着一位面如金纸、气息微弱、浑身湿透的中年妇人。
年轻姑娘身上的衣裳料子看着还算精细,但样式早已过时,且被雨水浸得颜色深重,她发髻微乱,几缕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边,一双杏眼抬起来望向他时,里面盛满了雨水也冲刷不掉的惊惶无助。
门房的目光又扫过她们身后那辆半旧寒酸的马车,以及马车旁几个同样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的仆妇和丫鬟,那份轻慢又浓了几分。
他拉长了腔调,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你们……找谁啊?侯府门前,岂是随意能站人的?”
夏书性子急,又冻又气,闻言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我们是来投亲的,我们夫人是你们府上三夫人的亲妹妹,这位是我们姑娘,劳烦通禀一声!”
门房脸上的惊愕更甚,随即又浮起一丝疑虑。三夫人林氏的娘家妹妹?他倒是隐约听过三夫人娘家似乎出了事,但具体如何,他们这些底层仆役哪里知晓得那么清楚。
他狐疑地再次打量沈知微和沈林氏,尤其是沈林氏那副病入膏肓、随时会倒下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也带上几分推诿:“三夫人的亲妹妹?这……口说无凭啊!我们做下人的,总得有个凭证才好去回禀主子,不然惊扰了贵人,这罪过谁担待得起?”
“你!”夏书气得脸都白了,正要争辩。
一直沉默的沈知微却轻轻拉了一下夏书的衣袖,她抬起湿漉漉的脸,看向那门房,声音不大,带着长途跋涉和寒冷带来的虚弱微颤,却清晰地穿透雨声,“这位管事大哥。”
她的称呼让门房微微一怔,下意识挺了挺腰。沈知微继续道,语速不急不缓:“烦请您通禀一声,就说江宁府故人,沈林氏携女沈知微,前来投奔家姐三夫人林月柔。家父沈文柏,已于数月前……病故。”
说到“病故”二字时,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地哽了一下,从袖中艰难地取出一个早已被雨水浸透的素色封套,递向前,手指因寒冷而微微颤抖:“这是家父生前写给姨父的信函,虽被雨水打湿,但印鉴字迹尚可辨认一二。劳烦管事了。”
门房脸上那份轻慢和推诿终于挂不住了,他犹豫了一下,接过那湿漉漉的信封,入手沉重冰冷,上面模糊的字迹和印痕依稀可辨,确实是老爷们的物件。
他脸色变了变,语气缓和了许多,带上了几分慎重:“原来是……表小姐和姨太太!小的眼拙,怠慢了!这雨实在太大了,您二位稍候,小的这就去通禀三夫人!”说完,不敢再耽搁,拿着那湿透的信封,转身就往府里快步跑去,连门都忘了关严实。
沉重的朱红大门再次虚掩上,将门外凄风苦雨的狼狈与门内隐约透出的温暖富贵隔绝开来。
沈林氏靠在女儿身上,身体不住地颤抖,沉重的喘息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
沈知微紧紧揽着母亲,用自己的体温试图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虚掩的门缝,投向侯府深处那片被重重雨帘和亭台楼阁遮挡的、灯火通明的所在。
“姑娘,这高门大户的门槛……”春棋凑近,压低了声音,带着浓浓的不忿和担忧。
沈知微收回目光,没有看春棋,只是将母亲搂得更紧了些,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只有近在咫尺的春棋能听清她那冷静的字句:“既来了,就得进去。站稳了,才谈得上别的。”
门房进去通禀的时间并不算长,就在沈林氏的身体摇摇欲坠,几乎要支撑不住时,那扇沉重的朱门猛地被人从里面完全拉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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