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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答案。

周白榆大概还想说些什么,但没来得及,江钇莫名撞进了他怀里。

最后一点理智的距离也化为乌有,暧昧氛围却荡然无存。江钇完全顾不上这些,脚下传来奇怪的触感,湿润刺痛,像被某样尖锐的利器刮过。

她惊诧躲避,忙低头去看。

原来是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土松犬,在舔咬她的小腿。

店里怎么会有狗?

她一面迷惑思索,一面跳着脚跟小狗周旋。

身前的空间实在有限,周白榆此刻还抓着她一只手腕,江钇另一只手揪住他肩膀处的衣服,出声求助:“周白榆!”

圆溜溜的幼年土松犬既小只又灵活,似乎打定主意要找江钇玩,周白榆挡在她面前,几次试图阻止它靠近,都被它钻了空子,哼哧哼哧绕回江钇脚边。

担心她会被咬伤,周白榆索性将人抱上了吧台桌。

他动作迅疾且毫无预警,江钇险些尖叫出来。

她坐在桌上,不自觉屏着呼吸,一时分不清狂跳的心是因为小狗还是周白榆。

脚下的“危机”暂时解除,土松犬失去目标,不开心地团团乱转。

周白榆双手撑在江钇身侧,低头观察它的状态是否正常。

他似乎并未发觉这个姿势有什么不妥,江钇盯着他额前几根不太乖顺的发丝,轻轻勾了勾脚尖提醒。

周白榆余光扫到,很快抬起脸。

这是今天第二次。

他们近在咫尺的对视。

地上的小狗没有了喜欢的玩伴,又拉扯不动另一位裤脚的主人,于是气急败坏地冲他们叫了两声,引得江钇和周白榆一齐偏头看去。

女主人也循声找过来,远远斥它:“卷卷,你怎么又不听话乱跑!”

有顾客进店,他们居然都没发现。

周白榆在其视线投来之前退后一步站直。

见主人走近,土松犬掉头就要逃,被周白榆眼明手快地捞起来。

“这是您的狗吗?”周白榆问。

女主人点头,抱歉解释道:“是我的,早上出门太着急忘记带牵引绳,让它在包里待了一路,我刚才看店里没其他人,就放它出来原地活动活动,谁知一个没注意就跑不见。”

她说着拉开自己肩上的大包,示意周白榆把狗放进去:“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们了。”

“没关系。”周白榆把小狗放回包里,带她去旁边的自助收银机给商品结账。

江钇目光跟随着他们,耐心等待。

刚才还活泼调皮的小狗,一被装进包里,就像被封印住似的,再也不动弹。它平仰着脑袋,仅剩一张小脸露在外面,颈边那圈毛被无辜顶开,活像开了一朵花。

江钇被可爱到,忍不住笑了。

不过两三分钟,周白榆回到速食区,江钇仍坐在桌上。

他停在几步开外,轻笑问:“还不下来?”

江钇淡定望着他,稳坐不动,直到周白榆重新朝她走来,才预感不妙想往下跳,可惜晚了一步,她被他堵在身前。

“你干嘛……”两人又回到之前的姿势。

这次周白榆没有靠得太近,认真地询问她的意见:“晚餐想吃什么?”

“晚餐?”江钇抓错重点,“为什么直接跳过午餐?”

周白榆说:“今天有同事请假,店里离不开人,午餐我大概没办法和你一起吃。”

江钇不说话了。

她好像还没有答应和他一起吃饭吧?

周白榆却继续道:“想好了再告诉我?”

江钇眨眨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态度莫测。

正此时,门口欢迎铃再度响起。

有货架遮掩视线,周白榆没有第一时间起身。

江钇动手推他,小声道:“你先让我下去。”

周白榆让开来。

不等他有所反应,江钇落地就跑:“我先走了,你好好工作吧!”

那背影一丝犹豫都没有,周白榆愣了愣,气笑不得地目送她出门去。

……

江钇在回家路上顺便买了些可能会用到的物品。她已经确认过周白榆的时间,恰好契合她定的计划。

下午时分,江钇收拾好背包,掐着点再次前往便利店。

在门口看见江钇时,周白榆的脑中划过两个字:果然。

也许是难得的直觉,也许是默契使然,总之这个令他高兴的出现过多次的画面不算太意外。

他快步走过去,扬手替她遮挡炙烈的阳光。

“外面这么热,下次进去等。”

见他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江钇端起架子望天:“等什么?听不懂不知道。”

周白榆只盯着她笑。

过几秒,江钇看回他,指指地上的包说:“背上,跟我走。”

他们打车去了郊区的盖云山。

抵达山脚下,两人先找了家店解决晚饭。

这里的餐馆几乎都以山中特产为招牌,各店表面看起来差别不大,味道却不尽相同。

来之前,江钇做了攻略,一到地方就轻车熟路地领着周白榆走进其中最受欢迎的那家。

时间尚早,刚刚开始营业的店里仅有零星几个食客,他们不必排长队。

等菜的间隙,周白榆在获得同意后简单翻看了下背包。

包里东西一应俱全,都是户外出行的相关装备。

他抬头问:“我们一会儿要上山?”

江钇肯定地点点头。

周白榆:“这个点?”

江钇还是点点头。

周白榆笑了笑,不解:“晚上上山做什么?”

江钇说:“等日出。”

周白榆脸上的惊讶写得清清楚楚。

终于看到想看的表情,江钇心满意足地靠向椅背。

考虑到看日出这个计划意味着他们需要在山顶待一整晚,她大方提供了其他选择:“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周白榆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你提前来找我是为了这个?”

见江钇没否认,他又弯唇问:“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该怎么回答呢?

总不能直说是本想告诉他,但因为发现吊他胃口是件趣事所以改主意了吧?

江钇单手搭脸,只好再装模作样地问一遍:“不回去吗?”

“不回去。”周白榆答得不假思索。他重新仔细检查了一遍背包里的物品,思考片刻建议道:“但天黑上山不安全,我们得尽早出发。”

吃完饭后,两人即刻动身。

盖云山是弘西市范围内最高的山,山顶特意开发了露营区供人玩乐,各种设施都很完善。唯一不足的是上山的路线,顺着山形修建得歪七扭八,十分不好走。

周白榆背着包走在前面探路,江钇紧紧跟着。

前后都有同行的路人,一路上说笑声不断。

爬到半山腰,日落的余晖散尽,天色暗下来。

同行的人变少了,江钇的体力也逐渐耗尽,步子放慢,周白榆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等她。

越往上爬,江钇越慢,落后越多。周白榆不再等,走回来朝她伸手道:“我拉你?”

江钇哪还顾得上其他,有人借力最好。她想也不想地抓住面前的手,任由周白榆牵紧她,继续向山顶进发。

一前一后挨着走时,江钇才发现身旁的人好像一点儿都不累,他明明还背着背包和租来的帐篷,却始终是很轻松的样子。

他的体力怎么这么好?

江钇暗自感叹,最后干脆把两只手都挂了上去。

到达山顶,时间临近九点,平台上已有好几个搭建好的帐篷,被橙黄色的露营灯光映照成一个个半明半暗的小山丘。

一群年轻人围着它们忙来忙去,架投影、撑户外伞、摆桌椅……欢乐热闹。

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女生回头看见刚上来的江钇和周白榆,自来熟地热情建议他们把帐篷搭在一起,说这里是观景的最佳方位,来晚了就没有了。

江钇欣然同意。

选好具体位置,他们准备开始搭建。

周白榆放下左肩上的帐篷包,站在原地,有些欲言又止。

江钇疑惑用眼神询问。

周白榆看她几秒,低声开口道:“我松手了。”

江钇一愣,哦了声,说:“好。”

然而谁都没动。

空气静止少顷,手上被忽略的感觉重新占据大脑。

最后是怎样松开彼此的,江钇记不清了,只觉得掌心留存的触感持续许久。

从山下租来的金字塔帐篷搭起来非常简易,周白榆把江钇赶到一旁去休息,自己按照说明书组装起来。

十分钟后,双人帐篷成功支起。

江钇休息够了,起身帮忙调整帐篷的防风绳,刚才的热心女孩走过来,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去烧烤。

她身后那些忙碌的年轻人已经拼出一张近两米长的桌子,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和饮料,旁边的烧烤架也点起火,正滋滋作响。

看样子是个不错的聚餐,反正也没有别的活动安排,江钇和周白榆应邀加入了他们。

女孩愉快地把两人带到座位,转去邀请其他人。

不一会儿,桌边就坐满了人。

大家年龄相仿,有人活跃气氛,很快熟悉起来。

天黑透了,投影幕布的光照亮一隅,放映的影片变成了背景板。一群人在闪烁与平稳交织的光线下尽情吃喝,从陌生到熟络只需要几句话的时间。

填饱肚子,众人玩起了杀人游戏,山顶上一度充满惊呼与笑声。

一直闹腾到凌晨两点多,开始陆续有人坚持不住回帐篷休息。没多久,剩下的人已寥寥无几,大家草草收拾完桌面,也各自散去。

江钇和周白榆一人拎着一罐没喝完的啤酒,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山上的夜晚风大,江钇裹紧了外套,一边心情极佳地哼着小调,一边时不时抬头望一眼满天星星。

周白榆一直关注着她脚下,在身后问:“累吗?”

江钇摇摇脑袋:“完全不。”

之前爬山的疲惫早在玩乐间悉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异常兴奋的神经。

想睡觉是不可能了。回到帐篷处,周白榆打开天幕,纠结片刻还是问了句:“要睡会儿吗?”

江钇当然拒绝,她把门帘卷起固定好,转身坐下:“睡不着,我们聊会儿天吧。”

周白榆坐到她旁边。

天很静,星星很清晰。

内里亮着灯的小帐篷像会发光的蘑菇,一朵挨着一朵,轮廓色彩各异。

江钇抿着啤酒看了片晌,忽然认真感叹道:“还好上来了。”

周白榆被她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意有所指地附和说:“是啊,幸亏有的人没有半途而废。”

江钇一讶,扭头看他:“我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爬山到中途时,有不少人坚持不住开始原路折返。看着一个又一个本来同行的路人与自己擦肩而过,江钇心里也开始天人交战。

想起她那时几度欲言又止的表情,周白榆忍俊不禁。

“第一次徒步登山?”他问。

“算是吧。“江钇说,”你经常爬山?”

周白榆说:“高三的时候常去。我们学校后面有座没人管的荒山,也不高,最多两个小时就能到顶。每周一放假我们宿舍就去爬,从山脚下一路狂奔,比谁先到终点。”

江钇勾唇,凑近问:“谁先到终点?”

周白榆回想了下,笑着说:“不一定,谁都有可能是第一名,不过最后一名一定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江钇目露不解。

周白榆双手撑向身后,语气散漫:“他总要带上自己女朋友,当然跑不过我们。”

江钇快笑出声来:“你们是去比赛,而他是去约会的。”

周白榆点点头:“所以哪怕每回都要请大家喝饮料,他依然是我们当中最积极的一个。”

江钇哈哈大笑,侧身时没留神弄洒了手里的啤酒。冒着气泡的液体顺着指缝往下流,江钇用另一只手险险接住,径直望向周白榆。

“还喝吗?”拿走之前,周白榆问。

江钇摇头。

周白榆把啤酒罐放远,从背包里找出纸巾帮她擦手。

江钇任他动作,口中还不忘继续问:“那你在山顶看过日出吗?”

周白榆说:“看过一次,毕业那天跟我同桌一起去看的。”

话说完,面前的人没了声音。周白榆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她手上,间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当即抬眼:“男同桌。”

江钇正走神,慢半拍地听见他的话,有些好笑地盯住他。

她并非有意往这方面发散思维,但确实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一条不落评论他空间动态的女孩,她似乎也是他的高中同学。

对视须臾,江钇微扬起下巴:“我又没问。”

周白榆戳破她:“那为什么不说话?”

江钇定两秒,缓缓靠过去:“你想听我说什么?”

周白榆低头笑笑,又抬起问:“你怎么突然想看日出了?”

江钇坐正回答道:“不是突然想,是一直想,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今天算是一时兴起,她没有给自己和周白榆太多考虑的时间。有些事情只要想到就必须立刻去做,稍有犹豫便无法成行。

周白榆认真听着,余光留意到她的小动作——从刚才起就不停在手背和脚踝处抓挠。

他从衣兜里摸出止痒药膏,边拧开边问:“哪里被咬了?”

江钇直接伸手过去。

涂完药,周白榆又用驱蚊水在她周围喷了一圈。

江钇目光跟着他打转,悠悠开口叫:“周白榆。”

周白榆:“嗯?”

她语气笃定:“你好像很有经验。”

周白榆不解扬眸:“什么经验?”

江钇说:“照顾别人的经验。”

周白榆愣了下,认真看着她说:“我没照顾过别人。”

“是么?”江钇眉眼变弯,又紧接着解释道,“我不是想说这个。”

她重新措辞:“我就是觉得,你说话做事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才十八岁。”

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这样事无巨细。完全陌生的缘故,他们一起骑车的路上小状况不断,但无论发生什么事,周白榆总能情绪稳定地处理好。周全稳重又耐心,以至于江钇根本想不到他要比自己小很多。

周白榆却说:“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

江钇问:“那跟什么有关系?”

“父母吧。”周白榆思索少刻,“毕竟很多习惯都是从他们身上学来的。”

纵然他语气故作轻松,江钇仍从中听出了些许以往没有过的低沉。

她想起曾经随口问及他的家人,那时周白榆表现得十分抵触。她原本猜测是由于关系不好他才不愿提起,可今天看来又似乎另有隐情。

江钇尝试问:“你不和父母住在一起?为什么?”

周白榆沉默了许久:“他们去世了。”

江钇怔住。

她立刻想岔开话题,而周白榆已经在继续:“意外车祸,在我高二那年。”

司机疲劳驾驶,瞌睡间撞上了高速路绿化带,车身失去平衡偏离方向,被后方驶来的大货车追尾。

现场状况很惨烈。

这是周白榆从警察口中听到的描述。

爸爸当场死亡,妈妈重伤住进了医院,他赶到时,他们两人一个躺在冷冰冰的太平间,一个在ICU里昏迷不醒。

一夕之间,生活天翻地覆。

江钇不敢想象他是如何度过那段噩梦般的时光的。

“最后那天,他们让我去接我妈。”周白榆的声音却平静,“我站在床边看着她,叫她,每叫一声,旁边的心电图就挣扎一下……”

“我还以为这是留住她的办法,我以为会有奇迹发生……”

一旁的护士实在看不下去,强硬地把他带出了病房。

在生命与苦痛即将迎来解脱的时刻拼命挽留,残忍又徒劳。

他为此哭过很多次,后来就不哭了。

变故过后,仍要生活。

幸好家里的积蓄足够丰厚,上学和吃饭都不成问题。但周白榆依然用一切可能的工作填满学习之外的所有空闲时间,有事可做,才不会停下来胡思乱想。

江钇终于明白,他比同龄人心智成熟,是因为被迫成长。

“对不起。”她强忍着鼻酸,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干嘛要道歉?”周白榆失笑,反过来安慰她,“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

谁都知道不会轻易过去,这样的经历,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是难以承受的打击。

见江钇垂首不语,周白榆低头去找她眼睛:“真的没事——”

他继而弯起唇,玩笑缓和气氛:“你是不是很爱哭?”

江钇小声吸鼻子:“我哪里爱哭了?”

周白榆帮忙回忆:“我第一天来上班的时候,你就蹲在收银台下面哭。”他还刻意强调她给的理由:“因为‘太忙’。”

江钇卡住一秒:“不是那个原因……”

话题转换到此,聊天的氛围总算轻松了些。

江钇配合地重新讲起外卖员事情始末,顺便替自己正名:“难得哭一次,还正好被你撞见。”

周白榆听完问:“你当时怎么没说?”

江钇有理有据:“当时我们又不熟,怎么能随便告诉你。”

周白榆说:“那以后要告诉我。”

江钇露出点儿笑,好奇:“告诉你又怎样,你能做什么?”

周白榆静默了一瞬:“我能做的有限,但我不希望你为了别人不开心。”

“别人也包括你?”江钇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

周白榆微微点头:“当然包括我。”

短暂的间隙后,江钇淡淡回:“可你不是别人啊。”

“我们公平一点吧。”她在周白榆触动的眼神里提要求,“以后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我会告诉你,同样的,你也要告诉我。”

“好。”周白榆不假思索。

江钇忍不住笑一下,周白榆也跟着她勾唇。

过往的阴霾有时间扫平,人们只需要向前走就行。

后半夜,江钇趴在周白榆背上睡着了。

交叠的影子落在地面,仿佛浑然一体。

天蒙蒙亮时,有人惊呼:“出来了!出来了!”

江钇困顿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肩膀陡然一轻,周白榆偏过脸:“醒了?太阳马上要出来了。”

两人离得近,所以周白榆声音压得低,江钇迷糊间觉得格外好听。她不答话,又歪倒在他肩上,想引他多说两句,却只听得一声隐约的笑。

缓了半刻,江钇的神思逐渐清明。

远天一线此时已被染成饱和度极高的橙红,向云层上方发散,然后被稀释、同化。界限分明的是天与地,一半炽烈,一半温和,太阳就自正中间冉冉升起。

这景象好似有种引力,江钇情不自禁起身走近。

周白榆很快来到她身侧。

周围是拥挤的人群,都高举手机在记录,而他们只是并肩站着。

东方那无比耀目的金光,令世间一切都逊色。

江钇直直望着它,眼眶发热。

任何一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当下。

在大自然的盛典面前,失语是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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