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岚三十年，京城。
京城街上人烟稀少，就连最繁华的西市，也有很多铺面早早打了烊。
阿爹前些日子弄伤了胳膊，自家面食摊交由小虎看管，他本想趁机多挣些铜板用用，谁料竟碰上这么个鬼天气，望着棚子上厚厚的积雪，他心中叫苦不迭，慢吞吞地收拾着汤锅碗筷。
这时，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小虎，来碗牛肉面！”
诶嘿，铜板这不就来了嘛！
小虎连忙欣喜地抬起头，只见面前的姑娘挽着乖巧的双髻，裹着暖和的白狐裘斗篷，腰间戴着个水润细腻的雕花玉佩，摇晃起来叮叮作响。
“小桉，是你啊！”小虎将面条下进锅里，拉起家常，“书院没课吗，怎么这么晚还出来玩？”
巫寻桉搬来木凳坐下，道：“今日真是冷到骨子里去了，书院的饭难吃至极，我出来打打牙祭。”
说话间，小虎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寻桉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连忙将脑瓜凑了上去，香气扑面而来，绿的是青菜，红的是辣子，面条劲道细滑，牛肉块大多汁。
天寒地冻来上这么一大碗，真是快哉！乐哉！
面还烫着，她挑起一筷，呼呼吹了几口气，便将爽滑劲道的面条通通吞进肚中。
“嘿嘿，慢慢吃，给你多加了几块肉！”小虎坐在一旁望着她，憨笑了几声，忽然想起什么，嘱咐道，“我爹说最近不太平，晚上经常有妖魔出没，这天也快黑了，你还是早点回家为好。”
寻桉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京城内还安稳得很呢。”
小虎连忙摆手：“这话不能乱讲！前日，隔壁的老刘头夜里就撞见了只狐妖，足足有三条尾巴呢——幸好他跑得快，否则早没命了！欸，你没发现近日莲花司的人都开始巡夜了嘛？”
寻桉没搭话，只是捧起碗喝了口汤。
一阵冷风吹过，小虎不再吭声，此时天色渐暗，四处寂静，空荡荡的街道变得有些阴森。
小虎正想着待她吃完便赶紧收摊，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搓了搓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说：“对了小桉，你等一下。”
说罢转身进屋，不一会儿，便抱来一团白乎乎的毛绒球。
“咦，兔子？”
寻桉眼睛一亮，放下了手中木筷。
“我在街边捡的，它和雪一样白，差点没分辨出……”见寻桉感兴趣，小虎忙说，“这天寒地冻的，不如送给你养？”
“多谢！”面前的小姑娘欢欢喜喜地接过小兔，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道什么谢呀，有空常来吃面——嗳，这顿算我请你。”见寻桉要掏钱，小虎连忙红着脸阻止。
话音未落，面前的小姑娘已经在桌上留下一两碎银，抱着小兔，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远了。
寻桉前些天得了一小兔，这事核舟书院人人皆知。
小兔被她喂得白白胖胖，活像一个白面团子，寻桉喜欢得紧，抱在怀里逢人便显摆。这几日气温骤降，书院内冷冷清清，众人都挤在暖和的屋内读书，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外出。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茶壶在炉子上咕噜咕噜地叫着，大家围着火炉，时不时逗弄一下寻桉的小兔。
除了一人。
贺知槿正独坐在斋舍的桌前，有些懊恼地揉着眉心，手上的笔悬在纸上，墨水滴落下来，晕脏了字迹。
窗外飘雪，又是一年年关将至，道法试的脚步越来越近，究竟能不能一举中榜加入莲花司，一切都是未知数。
太慢了，太慢了，他没时间了。
贺知槿不由得心中思绪万千，他扔下笔站起身，立在窗前背着手良久，忽觉得胸中苦闷，心头燥热，他一把拽开领口，好让冰凉的空气刺激他的皮肤，让他保持清醒。
一股熟悉的力量开始在体内蠢蠢欲动，他暗道不好，连忙捂住胸口，钱泓一的封印能够维持两年，想来也够日子了，时间过得太快，快到他还没想好没了这道封印自己该如何。
贺知槿不知道，来到核舟的三年时间，自己笔耕不辍，昼夜勤读，竟然窥视到了天机，引得体内妖力的躁动。本是妖身，却想要修正道得正果，自古以来闻所未闻，天道也不会允许。
他克制地喘着气，从袖口掏出那个玳瑁针盒，手指触碰到凉凉的物什，阿娘的这件遗物，三年来他一直带在身边。
忽然他灵光一闪，心道，既然封印已经失效，眼下也没有法子能够斩断自己和这妖族血脉的联系，那么自己为何不能尝试接受体内的妖力，继而驯服它？
这想法一出现，便在他的脑海中回荡，挠得他心头痒痒的。
他有些紧张地调整呼吸，试图不再阻拦那股力量，任由它挣扎，燥热感又涌入他的心头，紧接着他感觉鼻子里一股热流，用手一抹，一片鲜红。
他闭上眼，眼前一片漆黑，他踉踉跄跄地在漆黑中摸索着，不知走了多久，渐渐地能够看到面前绽放着一朵红莲花，亭亭径直，遗世独立。
他有些失神地伸出手，谁料刚刚触及到莲花的花瓣，顿时狂风四起，吹散了他的发髻，迷了他的眼睛，等到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莲花不见了，四周重归一片漆黑。
贺知槿紧闭双眼，狠狠地咳出了一口黑血，染了他的白袍。
他高估了自己目前的力量，他知道自己远不能驯服妖力，可是已经收不住了，他只能任凭那股野性的力量在体内冲撞，撞得自己一口又一口地吐血，甚至喘不上气来。
他痛苦地翻滚在地上，撞倒了瓷器，推翻了书简，他茫然地张大眼睛，却已经什么也看不见，虽然四肢冰凉，但心脏却像火焰一般燃烧着。
这道坎，终归是过不去了。
想想自己短暂的一生，贺知槿鼻头一酸，眼眶一红，倒在地上捂住脸轻声呜咽起来。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很努力拼命，但是还是没能拼得过自己的命。他妄想着能够改写自己的人生，眼下却要孤独地死在自己屋里。
他希望自己至少能死得得体一些，但是，妖力冲击着心脏，似乎在对自己宣泄不满，他蜷缩着身子，一阵阵抽搐，血污染了一身，整个人非常狼狈，他能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失，眼底的光也在渐渐熄灭。
忽然听到门被撞开，紧接着他听到了巫寻桉的声音，她在喊他，真奇怪，明明还没有得偿所愿，但此时此刻，似乎这一生都已经满足。
*
寻桉费了很大的劲才将门撞开。
只见贺知槿正表情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方才在门外还能听到他的声音，而现在却已经没了动静。
寻桉连忙凑过去检查，只见他身上并无伤口和血迹，整个人仿佛只是睡着一般，但是那紧缩的眉头和几乎冰冷的体温，证明寻桉并没有猜错。
“必须尽快！”寻桉一面将他扶起靠在墙边，一面凝聚真元于指尖，迅速点向他的额头。
她再次探入他的梦境。
寻桉睁开眼，面前不再是雪中的松树林，而是一片漆黑，只有漆黑，其余什么也看不见，四周安静得可怕，仿佛没有任何生物存在过。
她忍不住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她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她甚至觉得，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整个人都会疯掉。
*
贺知槿在一片漆黑中醒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他失落地坐起身，四周万籁俱寂。
凭什么，凭什么他的一生要如此不堪。
“你真的做好觉悟了吗？”忽然，钱泓一在他面前出现，那人的模样一点没变，披着在巫家时的那件鹿皮斗篷，一副病泱泱的样子。
贺知槿还未回答，钱泓一就消失不见了。
“你本来就不该出生！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阿娘歇斯底里的声音传来，惹得贺知槿心底一阵愠怒，他撑着身子站起，捏紧拳头。
“孽障！”一个面容模糊的高个子男人出现在自己眼前，天祺意识到这应该就是他苦苦找寻的生父，“那个贱人把你生下来就是为了折磨我！”
“罪孽之子国之祸也！圣上，快除掉他！”大概是皇帝身边那个卜师的声音，就是这则卜卦害得他家破人亡，也让他阴差阳错地来到巫家，继而进入核舟书院学习。
“妖童！”
“快滚开！”
“去死！”
贺知槿站在原地，听着一句又一句诅咒的话语，咬着嘴唇，眼神淡漠。
无论自己多么努力，都改变不了自己半妖的身份，到底哪个世界能够接受自己？自己苦苦修炼渴望逆天改命，折在了道法试的前夕，如今失败，在人间走这一遭又有何意义？
“知槿。”忽然，身后传来了巫寻桉的声音。是的，在死之前，他确实听到了寻桉的声音，或许现在她已经看到自己肮脏的尸体了罢。
“知槿？”
继而又是一声，怪哉，这声音居然近了些，变得有些真切。
“知槿！”
贺知槿忽地回过头，对上寻桉那清澈的双眸，她正朝他伸着手，笑得很好看：“终于找到你了，你在那里愣着作甚？快随我来。”
见他仍在愣怔，寻桉抬高了声音，急迫地催促道：“你再这样磨蹭，就真的死了！”
此话醍醐灌顶，贺知槿还没有思索出一个所以然来，就连忙上前几步，拉住了寻桉的手，这一瞬，四周忽然亮了起来。
“贺知槿，贺知槿？”
贺知槿睁开眼时，寻桉正在使劲儿拍打着他的脸，见他醒了，寻桉长舒一口气：“我进屋看到你在床上昏迷不醒，实在是吓坏我了！”
在床上昏迷不醒？恍惚中贺知槿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脸，手上并无血迹，身上的白袍干净得很，心脏的疼痛感也消失了，只不过脸有点火辣辣地痛……
“见你不醒，我着急嘛，拍的力度大了些……”寻桉有些心虚地解释道，瞟了一眼贺知槿的表情，“咳，你屋里怎么不也生炉子，我一进来，感觉冷得像是在冰窖里似的！”
贺知槿忽然像是发现什么似的，踉跄地站起身走到桌前，他看到桌上摊开的纸并没有墨水的污渍，方才打碎的瓷器也都完好如初。刚才的一切都像是从没发生过。
“是幻境？还是……”他揉住突突直跳地太阳穴，喃喃自语着。
“是梦，你做梦了。”寻桉打断他，有些不自在地揉了揉脖子。
贺知槿终于回过神，将目光放在寻桉身上：“是梦吗？既如此——”
“——哎呀，你肯定是睡迷糊了！不在洗笔斋用功，原来是自己跑到这里偷懒来了。”寻桉搪塞道，将怀中小兔塞到他的手中，随后悠哉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随手翻着桌上摊开的书简。
小兔任由贺知槿抱着，亲昵地舔了舔他的手心。
贺知槿尝试调息，发现体内的真元似乎已经发生了改变，他的皮肤依然滚烫，那种燥热似乎还有残留，却已经变得可控，整个人就像是发着高烧却头脑清醒。
这一切真的仅仅是个梦吗？
他还想再开口问些什么，叩门声却在此时响起。
“嗯？谁会来找你？这天色也不早——”
寻桉话还没说完，忽地想起什么，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窜起来。
“知槿，你在吗？”
是季青师兄的声音。
贺知槿不解地盯着寻桉手忙脚乱地爬上凳子，推开窗户，随后抬起一条腿往窗户上跨，企图从这里翻出去，见状，他立刻扯住她的胳膊制止道：“此、此处太高！”
“嘘——”寻桉收回腿，紧张地捂住他的嘴。
“嗯？知槿你在的罢，我听见有声音。”
寻桉四处张望了一下，将贺知槿从床上拽起来，随后一掀被子，还没等他反应，自己钻了进去。
“等、等等，桉！”
贺知槿刚要制止，季青便推门而入：“知槿，在做什么？叫你半天都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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