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香嘴唇颤了颤,小脸儿仍然没有从虫王茧的毒素中恢复过来,煞白得很。
让她直接讲出自己的过去,难免太过苍白了。
“师姐,归因也给我用一次吧?”她笑了笑,将手伸出来,等待那枚洞悉古今的金印落入掌心里。
柳伏意坐在她床边,伸手施法,右手中央便悠悠缓缓地浮起那枚象征着归因阵法的金印来。
顾元香木讷地看着师姐的脸,静静地看她把冰冷刺手的归因放进她掌心,她垂眸,与凉薄金印一道覆上来的还有伙伴们手心的温度。
柳伏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一句轻巧的“阵起”,便见得以顾元香为中心,淡金色的阵法将好把五人笼盖在内。
似曾相识的灵力空间内,过去与现在犹如两条交错的长路。
顾元香站在伙伴们之间,脸上的表情并不轻松。
冗长光路的尽头闪烁着幽紫的微茫,只要她走过,便能够暂且搁浅脑海纷繁复杂的担心忧虑,旁观自己儿时到青年的一生。
“元香,不想回忆真的可以不说,没关系的。”阮长风朝她的背影道。
顾元香的身形是五人之中最小巧的,比柳伏意还要矮上一个头。
她的身影渺小,恨不得被灵力的强光直接掩盖踪迹。
娇小,而又很倔强。
她始终不肯回头,揭开伤疤不仅是想让好友们认识完整的她,也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顾元香一鼓作气冲向光路之间的交错点,众人眼前的景象便随着她的一跨步而天旋地转。
几人面前伫立着一处空谷戈壁,但见奇石林立如鬼魅之手,扭曲狰狞,哪怕是略带暖意的风吹进这片地域中,拂在人身上时也褪成了寒凉。
四周散落着动物骸骨化石,森森白骨似在诉说着往昔的惨烈。
而走过这片荒芜凋敝的黄沙,依稀能够见到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
顾元香便是其中某户人家的姑娘。
柳伏意往前迈了几步,掌中的灵力推动整条属于过去的光路不断向前。
顾元香便紧接着蹦蹦跳跳地从画面中出现,她儿时双颊上挂着极明显的婴儿肥,圆脸上一双眼睛滚圆又透亮,路过的叔伯婶婶都爱逗她。
“小萍真可怜啊,多好一个孩子,怎么就摊上那么个爹……”
“别当着丫头的面儿说这个,这么大年岁的孩子听得懂话了。”
“噢对对。”慈眉善目的老妪弯下腰来揉了揉元香的脑袋,夹着嗓子哄她道,“小萍~明天这个点儿还在这,奶奶给你吃羊腿儿~”
小顾元香在外头斗蛐蛐,时时刻刻都是笑着的:“好哦奶奶!”
阮长风看着面前只有他半截身子那么高的小丫头,“啧”了一声,蹲在她面前学着她的样子,熟稔地玩起面前那两只不存在的蛐蛐儿。
他偶尔抬头瞥这丫头一眼,嘟囔道:“小时候倒是不怕虫嘛。”
玄易一把将他扯回来,要不是顾及灵剑派尊老的传统,他就该给这个不靠谱的大师兄屁股上来一脚。
“你是不是忘了元香只是现在不能动,等归因结束你想被贪生怕死砍成韭菜吗?”
玄易一语即毕,迎来数十年前的日落。
残阳似火挂在空旷的戈壁黄沙之上,扎着小辫儿的小女孩慢吞吞地磨蹭着回了家。
村落不比外头,周围的绿林不少,以供他们的日常生活。除了贪玩的孩童,几乎不会有人在白天离开家门。
顾元香刻意放缓脚步,路上遇见什么人或是什么小动物都要将她引走一会儿。不知磨蹭了多久,她终于走过一间间屋舍,不情不愿地停在村子末尾的一处平房前。
房屋上落了满满的一层黄土,而这家屋子的主人并不勤于清理,以至于村落中唯有此处的翠绿最少。
顾元香深呼吸好几次,努力踮起脚来够住门栓,一推开门,一只酒碗就照脸而来摔打在门框上,弹指间残存的酒液和瓷碗就在她眼前炸开。
几块碎片迅速地划过她的脸,圆润发红的小脸上登时就出现了几道血痕。
“?”柳伏意蹙起了眉,抱臂站在小顾元香身后,透过那扇半掩的屋门看清里头的情况。
榻上躺着一个有些跛脚的男人,身下堆着约有七八个酒壶,满室都是刺鼻熏人的酒气。
屋内的空间很小,榻前便是一方矮桌,桌上精细地摆着三个纯素的菜式,再转眼,陈年旧桌的对面坐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妇人。
那妇人瘦极了,破损的布衣露出她脖颈处的淤青和手臂上被鞭打过的伤痕。
妇人年岁不大,身上围着油腻腻的布衣,连年的操劳让她老得很快,脸上的皮肉松垮下来,不可抑制地透出些许不健康的干黄。
小顾元香一打眼便看见娘亲脸上新添的口子,她踉踉跄跄地躲开朝她逼近的跛脚男人,用矮小的身躯拦在娘亲面前。
“你自己没用打不到猎物,就只会朝我娘撒气!你要是把她打坏了我跟你拼命!”顾元香瞪着圆眼,对跛脚男人挥来的一巴掌避之不及,重重地摔在身后一堆尚未处理的酒坛上。
她被打翻在地,蓄足力道的一巴掌将她耳朵都打的嗡嗡响,以至于在她身后的几人也一道没听清她身后的爹娘都吵了些什么。
瓷碎片将她身后的衣物割破了,地上到处都是血。
瘦弱的妇人起身想要将元香扶起来,却正好拦在那酒鬼面前被他一把扯住头发,不由分说地带到灶台之前。
小顾元香被打的眼前都有些模糊,可她仍然很清楚地看见了娘亲几乎被扯烂的头皮。
她甩了甩头爬起身,追着二人踉跄的背影出去。
她的娘亲力气太小,被强硬拽着的一路都想尽办法站起身来,每次都会被那跛脚的男人一脚踢翻。
顾元香几乎是气疯了,卯足全力冲过去,一头撞在酒鬼那条坏了的腿上,她连一句“爹”都叫不出来,狠命啐了一口,便回头将她娘的头护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替她将头发重新拢到耳后。
“畜牲。”沈听寒暗骂一声,他身为医修,自然知道这跛脚男如此的打骂经年累月会给母女俩造成多大的损伤。
“岂有此理!你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还教着这丫头反抗我是吧?!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跛脚男骂的满屋喷唾沫星子,气的满面通红,顺手便从灶台上抄起一把菜刀来。
那把刀是砍向元香的娘亲的,可在生死一线那一刻,妇人恰巧往后缩了缩,顺手将护着她的闺女往前推了半步。
那柄锋利的菜刀就这样砍在小元香的锁骨上,余力带动刀刃往上一斜,连带着划破脖颈处的软肉,鲜红血液霎时间喷溅而出,染红她矮小的身体。
她没有死,也算是走了大运,恰逢村长搭救了一位落难的蛊毒师。
那人穿的破破烂烂,腰间挂了个小葫芦酒瓶,时不时都要放在嘴边嘬两口。
他闻着元香家的酒味儿不请自来,却正好撞见这副场景。
老头连忙拔腿闯进去,一时着急连破破烂烂的布鞋都甩在了外头。
他给顾元香止血,又将面前坡脚的家伙训斥一通,抬手遮住自己口中的酒气,小心翼翼地捏着顾元香的小手,问道:“小丫头,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啊?”
他一眼便察觉,顾元香看向那妇人的失落又眷恋的眼神,便小声宽慰她道:“如果你娘也愿意跟你走,师父也能给她一处平安的容身之所。”
闻言,顾元香愣了愣,像是顾不上锁骨处刻骨铭心的痛和满身的血,照样虚着嗓音,使劲朝老头点头肯定:“我跟你走,我要拜你为师。”
她牵着老头的手,嗓音发着颤,站到满面泪痕的娘亲面前,讪讪地问她:“娘,你跟我走好不好?”
妇人瘪着嘴唇,强忍着喉间的哽咽和苦涩,她的目光从顾元香的小脸上定格,又缓缓挪到自己的小腹上。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道:“你爹他只是喝多了,平时他不这样的。元香,你不要走太远,这个老头连自己都落难了,你跟他走指不定被他卖给谁当媳妇去了!”
“我姑娘怎么可能随便送给你?老东西,你要带我姑娘走不管是卖青楼去还是当媳妇儿当徒弟,总得给我点报酬吧?”跛脚男终于缓过神来,叉着腰和妇人一起拦在门前。
老头怕是几百年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浑身上下摸出来一吊钱便扔到跛脚男人脸上:“掉钱眼儿里去,喝死你!!”
一片争吵声中,年仅七岁的顾元香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满眼的泪都流尽了,清澈明亮的眼里单纯和无害就这样一点一滴褪去。
她站在原地,周遭光影变幻,不知不觉已是长成十几岁的模样,望着逼仄又邋遢的小屋,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
屋内如今没有人。
“哟,元香回来啦~出落的这样好看,看来拜师学艺当真没有错!”隔壁婶婶见到她,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顾元香短暂地收敛了不屑的神色,和软下语气来,问道:“婶婶,你可见过我娘吗?”
“呃……你娘啊……”婶婶挎着菜篮儿,脚步已经逐渐往外挪了,“你娘她后来生了个儿子,四年前被你爹喝醉酒打死啦……”
顾元香抿着唇一言不发,照旧保持着面上的体面。
“婶婶可以带我去祭拜一下我娘吗?”她顺手给婶婶塞了一把银子,那婶子别提多高兴了,一手挎着菜篮一手拉着她,一路带着她上后山祭拜去了。
所谓后山,也就是村落后头一片经常无人搭理的山林,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一些较为危险的兽类,因而也很少有人会进来。
顾元香停在那片孤零零的坟头前,身姿挺拔,精明的眼神从坟前扫过一圈,便知道那跛脚爹和所谓的弟弟这四年来根本就没有祭拜过她娘亲。
顾元香轻轻笑了笑,转身道:“婶婶,我有些话想同我娘说,您先下山吧。”
那婶子点点头,多嘱咐了几句便头也不回地回去了。
顾元香立在原地,轻笑着摇了摇头,她蹲下身,昂贵的紫袍随意地沾上母亲的坟前土。
“娘,带我走的那老头名叫司徒崇,他就是西域的老毒王来着。”
“师父对我很好,我的蛊毒术只在他之下。”
“师父死了,我又没地可去了,就回来娘身边了。”
“娘,你等着。”
顾元香徒手拔了青翠茂盛的坟前草,又从周围随便找了块瓦片,将那座孤坟挖开了。
她挖的卖力,却实在费劲,直到大半夜才将她母亲的尸骨刨出来。
四年光阴,随便裹了个草席就下葬,风吹雨打,虫啃虫咬,早就腐烂的只剩下一具白骨了。
她将尸骨连带着草席背在身上,像从前娘亲背她下山一样,哼着哄孩子的儿歌调子,一步步走回那个她最厌恶的小家。
时值半夜,老酒鬼带着那十里八乡都有名的地痞弟弟回家来休息。烛灯一燃,首先照亮的是床榻上那具早已烂透的尸骨。
俩人吓了一跳,正欲回头夺门而出,就被一位衣着华贵面容冷峻的姑娘拦了路。
跛脚男眯着眼仔细辨别片刻,才从顾元香脸上瞅出一点点儿时的影子。
他松了口气,转头对地痞道:“嗨,我当是谁,你那个跟老头走了的姐姐阿萍。”
顾元香只略微偏头,视线就从跛脚老爹的脸上错了过去,落在那所谓的弟弟身上。
他实在被养的和跛脚爹一个样,吊梢眉三角眼,哪怕是看着自己亲姐姐,眼神里都有些挥之不去的猥琐。
“哟,看来姐姐在老头身上讨到不少好嘛,这吃穿用度当真是金贵。”
“我好歹是你爹,我生你养你,你自己非要跟老头走了,如今既然回来了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伺候我和你弟弟,明白没有?”
“我也懒得跟你们讲那么多。”顾元香笑了笑,拉开桌旁的一截凳子坐下去,幽紫的华袍与整个屋舍都格格不入。
她翘着脚,看着这两人也笑不出来,随意吹了个口哨,数不清的黑色虫卵就从她怀里的瓷瓶中孕育成蛊。
“我本想着学艺有成,回来带娘离开。”
“没想到我来晚了,只能替她报仇雪恨了。”
顾元香起身,饶有兴致地看自己的蛊虫全数爬上两位至亲的身体,她再吹吹口哨,鲜活的蛊虫就从人的七窍争先恐后地钻进去啃食人肉,速度之快,人之痛苦,连句求饶都说不出口。
转瞬间,两个大活人就在她面前被啃成了一层薄薄的人皮。
蛊虫饱餐一顿,甚至嘴边还挂着新鲜的撕扯下来的人肉,多足从油腻发黄的人皮之上蠕动,妄想要回到顾元香身上。
数只蛊虫爬向她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开始反味,脚一软便跌在地上,对这些曾经亲密无间的伙伴怕得魂不附体。
她忙往后爬几步,从腰上摸出来一只火折子迅速扔在地上,将她的蛊虫与那两张人皮一块儿烧了干净。
顾元香做完这一切甚至都还懵着,背起床上那具人骨,想起来身上还有什么虫就手抖着丢什么。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山上,又将尸骨埋回去,长长地在坟前三叩首。
“娘,女儿不孝。”
“女儿走了,往后不会再回来了。”
她起身,望着孤山背后一轮白到发灰的月亮,夜风一来,冷得她如坠冰窟浑身刺骨。
“娘,我以后都无家可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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