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阿爷，那位贵人都跟您聊了什么？”虞家大爷陪坐在对面，擦拭常用的檀木棋盘。
余下三兄弟站成一排，时不时挑眉动眼。
虞仆射嘿嘿笑了两声：“我倒还有些拿不准，她是真的心急了，还是特意来试探的。”
虞家大爷手上一顿，抬起了目光：“就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阿爷竟也看不透？”
噗嗤一声，虞四爷就跟要有好戏看似的，笑了出来，虞二爷虞三爷嫌弃地看向他。只见老头子拣起一颗玉棋子，砸向了老大的脑瓜。
虞四爷嘎嘎笑得更大声了，虞家老大捂着额头，无奈道：“儿又没说错，阿爷这是干嘛？还当着弟弟们。”
虞仆射骂道：“你以为我老糊涂了？也不会说句好听的。”
虞四爷接嘴：“阿兄只是太心急了。“说完恃宠而骄地冲他长兄嘻嘻一笑。
虞家老大只好认错：“请阿爷给儿子们具体讲一讲。”
虞仆射只将眼一瞪：“你还不如小丫头！能得圣人看重，岂会让人轻易看清底细？厉害的不仅如此，她就连冒进都带着上百个心眼！就凭在阿爷面前的心机，这份为人子女的心术，你们就不如她！”
听得虞家老大心惊胆战，那小丫头不会是妖邪转世吧！
虞仆射急骂了一通，才收敛了情绪，吐匀气息，道：“这次禁军开战，她想让我出手，替她平了朝堂上的麻烦，小精怪！她还知道禁军不是她的，怕惹圣人动了真怒。”
“阿爷是怎么回绝的？”虞四爷吊儿郎当，站姿歪斜。
另外两位兄长频频使眼色，可虞四爷纹丝不动，就连脸上的涎皮相也不改。
老头子一笑，放过他，施施然道：“我请她喝茶。”
老大到老三都只点头不说话，只有虞四爷眼底一闪，欲言又止。
“好了，我去看看阿嗣，都别杵在这了，回房去吧。”虞仆射心心念念记着孙子，开始赶儿子们离开。
从书房来到院里，虞仆射脚步带风，进门就越过老妻，直奔里屋，看了半天阿嗣打坐，虞仆射才踱回老妻面前，努努嘴：“问出什么没有？”
老太太看他一眼，忍住没嫌弃，道：“听说十殿下来了？”
虞仆射默认。
“她对阿嗣贼心不死，依我看，跟林家的婚事要提前了。”老太太沉声道。
虞仆射一脸莫名其妙：“这跟林家的婚事有何关系？”
老太太咬咬牙，眼神起了某种变化，虞仆射感到在老妻面前突然矮了一截，他摸摸鼻子，不再发言。
“你去林家一趟，就说阿嗣病了，要冲喜，尽快把婚期定下，越早越好。”老妻说一不二。
虞仆射在屋里转了两圈，没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最后闷声叹了口气：“知道了。”
三日之后，圣人做出了最终处罚。
令安王去往封地，无诏不得回永安。
即日起解除代王、十公主的所有朝职，严令不得插手朝政。
令恭王闭门思过，禁止生事。
至此，圣人膝下有权有位的子女，这次都被一道手收拾了。
这，就是执棋人的生杀予夺！
赵初荔甚至猜想，阿爷是否在春猎之前，就定下了这个结果。她对这次的处罚安之若素，心中日思夜想的，都是阿爷的棋路。
风传花信，春衫越来越薄。
赵初荔老老实实，待在揽霞宫督造她的公主府。
她一只手举着工部修改的造园图纸，蹙着眉挑毛病：“临月，你直接去工部，现场看着他们改，上次我说过池子不用太大，多种些花木，结果你看这些蠢人！”
临月也咕哝：“若是照着他们的图纸挖，就挖到我布的暗道了。”
“殿下，叶娘子来了。”意娘走在前面，眉眼弯弯，她肩上披帛流丽，襦裙荡起层波，身后的叶眉蛟却一身玄黑胡服，修身肃杀。
赵初荔看见，实在忍不住一嗤，收起图纸，仰靠在长塌上，对叶眉蛟笑。
叶眉蛟走近后，神色显得有些抑郁。
“人找不到就算了，代王都复活了，我们要对付的又岂是一个内侍。”赵初荔温言安慰。
叶眉蛟点点头，坐到她对面，目光有些回避。
赵初荔看了出来，却不动声色，意娘让人端来瓜果茶点，摆在大桌案上，轻纱浮荡，大轩窗外是一片粉白的樱花，开得云蒸霞蔚。
叶眉蛟率先咳嗽一声，赵初荔笑盈盈不动。
“嗯，有件事，殿下最好了解一下。”叶眉蛟视线闪烁，为了逃避还拿起了一个海棠果，在手中抛玩。
赵初荔挑眉：“何事？”
红透了的海棠果在空中划过弧线，叶眉蛟的声音越说越小：“四月二十八，虞家和林家举办婚事，婚期紧急，我也是刚刚才得知。”
空气仿佛变成寒流，凝冻了四周。
叶眉蛟紧张地握着海棠果，眨着眼逡巡她的反应。
半晌，才听见她阴阳怪气地哼笑一声，叶眉蛟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于是她特意留下，陪了她一下午，两人沉默对坐了几个时辰，安静得连一丝风声都嫌多余。
见她的情绪不再起伏，样子看起来还稳得住，叶眉蛟才告辞离宫。
“把礼娘叫来，陪我出宫一趟。”叶眉蛟一走，她立刻垮下脸。
意娘看情势不敢多言，赶紧叫人，安排翟车，走之前她上下端详着意娘的体格，道：“你也去，到了动手的时候，一定要尽全力！”
意娘和礼娘忙低头应是。
“把郑星郑辰也叫来！随我一起去恭贺虞公子大婚。”赵初荔凉声。
意娘原地转了转眼，礼娘立刻道：“殿下，要不要把令影也叫上？”
赵初荔摆手拒绝：“有你们就够了，用不上他。”
她走在前面，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让小辰把花妖带来，他收的妖，自然要还给他。”
意娘又让虎卫传信，一行人出了宫，登车去往虞府。
“走内院，递我的帖子，给——给四夫人。”赵初荔坐在车里，传出话去。
郑星郑辰果然把花妖带来了，花妖还穿着女装，撑满了粉蓝宝相花的小袖裙，胸肌几乎爆开衣扣。
赵初荔掀开掩帘，眼疼地望向花妖，对郑辰说：“以后就让他跟着虞守白，你不必再费心。”
“主人！”没等郑辰开口，花妖高兴地抢过话去：“我跟你走。”
“不必，今日之后，你只有一个主人姓虞。”
花妖莫名其妙，听见她不要自己，连忙道：“主人，你知道我立功了吗？”
“还不闭嘴，你这妖孽，殿下留着你就是为了让你除妖立功，有什么可说的。”郑辰竖起眉毛。
花妖瞬间满眼蓄起泪水，哀哀戚戚地抽泣了起来。
四夫人琴娘打完马吊，正趴在案上算盈亏，冷不丁收到仆人送上的帖子，就跟被马蜂蛰了似的，沾手就把帖子甩了出去。
仆人目瞪口呆：“夫人，那可是十殿下，圣人最宠的女儿。”说完连忙弯腰去捡。
“别拿给我，拿走！对了，把帖子给阿嗣，让他去！”
“如果过后有人问起，就说没见过帖子。”
琴娘捂住心口，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庆幸，挥手赶走了仆人。
那日在沈家，老太太便十分不喜十殿下，前不久十殿下来过府里后，虞家从上到下的气氛都变得奇怪了，这个十殿下绝对不能沾手！
琴娘的心噗通乱跳，不知为什么十殿下会找上她，只希望儿子把所有麻烦都解决掉。
虞守白在自己院里，举着帖子问仆人：“这是阿娘让你送来的？”
仆人一脸为难之色，点头说是：“十殿下的车驾已经到了府门外，不过这次没有带虎卫，也没有让人通知大人，而是走的内院。”
他马上明白过来，是阿娘不敢接烫手山芋，甩给他了。
“不必惊动旁人，我这就去。”虞守白捏着帖子，幽黑的凤眼掠过微妙的笑意。
仆人退下。
“既然来了，就里边请吧。”虞守白很快来到府门外，翟车前，声音悠闲地穿透掩帘，清晰地落在赵初荔耳里。
心中立即无名火起，赵初荔闪身跳车，一晃眼就站在了虞守白跟前。
随行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两人已经眼神杠上了。
“听说虞公子一直在养病，殿下送来的那些补品，不知是否中意？”礼娘迎来送往习惯了，见机便出言缓颊。
虞守白退后几步，视线倾垂：“多谢，不过那些东西对我没用。”
气氛在此僵住，礼娘张张嘴，不知该不该继续。
郑辰最近被养得气血充盈，唇红齿白，只见他笑眯眯的：“殿下给我的东西我都用了。”
赵初荔听了，才收起了隐隐逼迫的气势，微微勾唇笑了起来。
“既然虞公子亲自来迎门，那就先进去吧，有些账是该好好算算了，花妖呢？”
“主人。”穿着滑稽女装的花妖眼泪巴巴地走过来。
“别哭了，你虽是妖，却是只好妖，这要多亏了收服你的人，今后我不再是你的主人，你跟回该跟的人才对。”赵初荔指着虞守白，语重心长地教育他。
花妖面色狐疑，轮流望向他们二人，不知该不该听话。
“你这是做什么？”虞守白不解地问。
“算账啊，四月二十八之前，把该清的都两清了。”赵初荔温和笑着，乌黑的杏眼咄咄逼人。
当着众人，虞守白不想与她起争执，回头吩咐仆人把花妖带进去：“找一身衣裳给他换了。”
花妖依依不舍地跟仆人离开：“主人，记得来看我。”
赵初荔点头：“快去吧！”说完转身望着虞守白：“莫非你想在这里把账算清楚？”
“那就请吧。”虞守白眼里写着深深的无奈，走在她身边，不时用目光提醒她，别闹得太厉害。
赵初荔面带笑意，与他并肩而行，细看之下，那笑意透出丝丝凉气。
一路无言，来到了虞守白独自居住的院子，赵初荔回眸：“都在外面，别跟进来。”说完独自先行进了院门。
虞守白随后进去，关上门，隔绝众人的视线。
“你要胡闹多久才够？”他望着满脸怒容，与他正面对视的女子。
赵初荔眼圈一红：“你欠我的，现在就还。”
虞守白问：“那些补品？你真想要回去的话，我让人找出来就是了。”
“想得美！”赵初荔破防了：“我的东西没那么好还，你得加倍。”
“多少？”虞守白直视她的眼睛。
赵初荔气得鼻歪：“你别得寸进尺。”
“你来讨债，我问多少问错了吗？”他轻笑一声，错开了视线，走进屋去。
赵初荔在后面紧追，两眼红通通的，目光像要把他钉死。
“为什么提前婚期？”她仰起头问他，拼命忍住焦灼愤怒的情绪。
虞守白倒了一盏茶，放在手边的几案上：“元气恢复不易，祖母忧心太过，想要替我冲喜，故而提前了。”
赵初荔听完，用力擦了擦眼，一字一顿：“不准。”
虞守白淡笑一声，自己饮了那盏茶：“祖父祖母有命，我做不了主。”
“是你自己想提前吧？你是宗师弟子，若你不想，谁能勉强？”赵初荔脸色青白交织。
“殿下管那么多干嘛？”虞守白又斟满了茶盏，单手举着，视线与她平行。
赵初荔五雷轰顶。
初见至今，他从未称她殿下，始终直呼姓名，今日客气起来，却让她难受得快要发疯！
“赵初荔，你的婚期原本就在我的之前，我可从没有过意见，现在我的提前了，你上门寻衅，似乎不妥吧？”虞守白进退自如。
赵初荔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茶盏，茶水倾出大半，她口干舌燥，囫囵一口饮完了余下的。
她自认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可这手却不听使唤，用力将瓷盏摔到了地上，瓷片四溅，一地破碎。
虞守白闭了下眼，唇边终于浮起了真正的笑意。
“我再说一遍，不准提前婚期。”赵初荔不讲理道：“否则我自会采取手段。”
见他神色自若，沉默不语，赵初荔彻底破了防：“不准你在我大婚之前娶妻，否则我就对林尚娆下手。”
她浑身发抖：“我手下能人多的是，后宅的手段用在她身上，包管你一辈子也娶不了她进门。”
虞守白随即警告地看向她，而后淡然移开了目光。
赵初荔的气势渐渐消小。
“要我不提前也行，你将婚期推迟，我便也随你一道，否则一切免谈。”虞守白穷途匕现。
赵初荔大喜：“只要我推迟婚期就行？”
虞守白没好气地刮她一眼。
狗公主，执迷不悟！
“嗯，这样做就行。”他松口答应。
赵初荔不傻，又一向胆大心细，到了此时她突然想通了，眼前噌地一亮：“虞守白，你用婚期钓我？”
不等他回答，她便摇摇头：“即便我想名正言顺跟你在一起，也不会是现在。”
虞守白捕捉到她态度的疏离，安静了几息，决定再退一步。
“我不会娶林尚娆的。”他望着她，一双凤眸变得深遂无际。
闻言，赵初荔的心底软得一塌糊涂：“当真？”她喜从天降。
“不管婚期是推迟还是提前，我都不可能娶她。”
赵初荔的目光充满了狂喜，隐约还带着一些内疚，她难以自持地走过去，投进他的怀里。
虞守白愣在原地，那副温暖柔软的身体贴靠上来，他感到肌肤底下有小虫钻咬。
在狮子岭，她也曾主动亲吻过他，很快的一下，感觉跟此刻不同，现在他浑身上下都在被虫子啃，却又一点也不痛，反而麻麻的、怪怪的，血液和体温都不正常。
“只要你说到做到，我就不会怪你。”赵初荔轻声。
虞守白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背，身体向后避开。
就在这时，虞府内忽然响起了一阵爆裂的惨叫声，府中众人心头一颤，不知所以。
赵初荔倏地松开手，脸色变得很差：“好像是花妖的声音。”
“我去看看。”虞守白打开门，疾奔出去，郑星郑辰在听到惨叫的瞬间已经弹身飞出，寻找声音传来之处。
赵初荔有些意识恍惚地走了出去：“咱们也跟去看看。”她勉强支撑着，脸色煞白得恐怖。
来到虞府角门外，背街的一处人迹罕至的小院，就看见郑星面色铁青，正匆忙从院门走出。
“殿下别进来。”他伸手拦住赵初荔一行人。
“里面是——”赵初荔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显得很急切。
虚掩的院门传来了郑辰哽咽的说话声：“师叔祖，让我送他最后一程。”
赵初荔就像被雷劈中，嗓子完全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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