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念安强忍着情绪暗暗打量胡氏的神情，一时看不透她是不是故意说漏嘴的。
但很明显，这京城的曲家，跟老家那边不一样，胡氏这个续弦显然没有得到林悦竹当初的地位和尊重。
她虽然生了曲家嫡子，但曲仲联的长子曲芝才都已经十八岁了，一个年幼的弟弟肯定也争不过从小就在父亲宠爱中长大的大哥，所以胡氏跟吴姨娘那边必定矛盾重重。
许应方皱着眉头看向曲仲联：“曲大人，惨案发生之时，令郎也在场，他自己顺利逃走了，却不管妹妹和老家人的死活吗？于情于理，他在逃走后，都应该去最近的衙门报官，先不说救不救人，至少也该回去找一找家里人的下落，收个尸什么的。可他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跑了不说，这都平安到家了，曲大人却不知道家里人出了什么事儿吗？下官还派手下送了信过来，手下回报过，信件确实亲手交给曲大人家的门房了。”
之前，许应方一直猜测曲芝才是在逃命的时候慌不择路出了意外，所以沿路的所有衙门才没有接到任何报案，曲家也因此才没找官兵出来接应救人。
毕竟，只要是正常人，就算一开始吓得半死只顾逃命，但等逃到了安全的地方，都会惦记两个妹妹的生死吧。
曲芝才前天到家，按寻常道理，曲仲联应该早就安排人去霞光县一探究竟了。
谁曾想曲仲联居然不知山匪袭击之事？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对比许应方的惊讶，曲念安的心里却轻轻飘过一句话：果然如此……
她早就知道的，曲芝才就是那群山匪的接应！
不过，曲芝才就这样跑回家，也不怕引人怀疑吗？至少也该做点掩人耳目的举措吧，比如，装成重伤的样子。
曲仲联顶着许应方和围观邻居们的质疑，迅速恢复了平静，他沉声道：“许大人，事情不是这样的，犬子到家的时候情形很不好，刚进家门就晕倒了，至今还躺在床上高热不退。他带回来的那些人也都伤得不轻，有几个没能挺住，当天夜里就走了，其他人昏迷不醒。所以，我们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犬子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实不相瞒，我正在担忧两个姑娘，要是你们再不来，我定要找黄将军去帮忙寻人的。”
“可刚才夫人说，贵府四姑娘在家放纸鸢……”许应方是个武将，有话就直说了，很明显，他对此事依旧充满怀疑。
大哥要是真的伤成那样，家里其他人还有心情放纸鸢吗？
曲仲联神色越发坦然起来：“犬子回来的时候恰逢深夜，伤势又重，儿大避母，所以并未让贱内去探视过，她并不知此事如何。至于我家的四丫头，她年纪还小，跟她哥哥感情很好，我们怕她受不住，所以才没告诉她那件事。”
曲念安紧盯着曲仲联的眼睛，觉得这话倒也合理，继母胡氏才二十来岁，曲芝才这个大少爷已经十八岁了，放在任何人家都是要避嫌的。
何况，以吴姨娘那个霸道的性子，京城曲家的内宅大权怕是从未让胡氏沾过的，不管曲芝才有没有受伤，胡氏肯定都一无所知。
但曲奕欢放纸鸢的事儿就很值得推敲了，不管曲芝才是真受伤还是假受伤，照曲仲联那个谨慎的性子，一定不会让她这样做的，所以，曲奕欢可能真的毫不知情，甚至不知道曲芝才已经回家了。
“那下官送来的信件，为何也没有递到曲大人的手里？”许应方又道。
曲仲联道：“实不相瞒，家里的老门房之前身子不好，回乡休息去了，新换的门房是个懒汉，又喜欢丢三落四。方大人派人送来的信件，我定会让人好好查找的。”
他说完，就朝着一旁的管家递了个眼色。
许应方这才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唉，曲大人，自匪患以来，从未发生过如此骇人听闻的惨剧。这件事，下官已经报上去了，希望有一日能够荡平山匪，给百姓一个交代，也给曲家一个交代。”
曲仲联一脸沉痛地表示了赞同和感谢，胡氏在一旁转着眼珠子，看着曲念安露出了欲言又止的古怪表情。
而管家趁没人注意，小步小步朝旁边挪，等到挪出了许应方的视线范围，他就突然转过身溜进了大门内。
霜叶一把揪住了曲念安的袖子，趴在她的耳边急促道：“姑娘，有人溜进去了！他进去做什么？”
曲念安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惊慌，接着就含着眼泪匆匆道：“父亲，那大哥还好吗？大夫是怎么说的？大哥伤得严重吗？我现在就去看看大哥！我已经没了五妹妹，不能再没有大哥了！父亲，快带我进去看看大哥！”
说完，她就拽着曲仲联的袖子强行往大门内走。
曲仲联没有提防，居然真的被曲念安拽着一口气走到了大门边上。
等到了门槛处他才反应过来，立刻硬生生停下脚步，反拽住曲念安道：“三丫头，先不慌着见你大哥……”
“怎么能不慌呢？我这一路上都在惦记大哥，我还以为大哥逃命的时候死在什么荒郊野外了。我一直在想，要怎么跟父亲交代这件事，五妹妹我带她回家了，大哥可是尸骨无存啊！现在知道大哥还活着，我实在是太开心了，我一定要亲眼看到大哥平安无事才行！”曲念安一边说一边落下泪来，“父亲，你不知道当天是个什么样的情形。那么多的山匪，那么多的箭矢，那么多血，那么多死人，还有五妹妹，她就死在我的怀里啊！”
曲仲联看上去非常尴尬，顶着曲念安悲痛万分的视线，他咬牙死死拽住她，道：“为父知道你很难过，为父也很难过，但你大哥暂无性命之忧，不用急着去看他。反倒是你，你……小小年纪遭遇了那样的事情，为父非常担心你。不如这样，你先去院子里休息一晚，我请太医给你看看，等确定你没事儿了，再去看你大哥也不迟啊。再说了，你大哥是受了伤的，不收拾一下不雅观。许大人也还在这边，为父走不开。”
说完，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对着胡氏说：“夫人，快带着三丫头去给她准备的院子安置下来，我立刻派人去请太医。”
“五妹妹要安置在哪里？”曲念安又问道。
曲仲联说：“按照咱们老家的规矩，停灵三日再下葬。我一会儿就让人去给五丫头寻一个好地方，三日后，定会给她风光大葬的。”
这一点曲念安倒不担心，毕竟曲仲联爱面子，现在街坊邻居都看见他女儿的棺木到了家门口，就算是为了脸面，曲仲联也会妥善安排丧礼的。
胡氏也很乖巧地走了过来，她轻轻挽住曲念安的一只手臂，道：“三姑娘，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这一路又吃了这么多苦，不如随我进去，先休息一下。其他事情你不用担心，有我们在呢。”
曲念安本来就没想过现在就能进去看见曲芝才，何况管家都已经跑进去了，就算现在立刻闯进去，曲芝才也有足够的时间做出重伤昏迷的假象。
她做出这样的姿态不过是为了看看曲仲联和胡氏的反应，现在她已经看到了他们的反应，这就足够了。
曲念安擦了擦眼泪，道：“我知道了，我随夫人进去。请父亲代我好好感谢许大人，如果不是他们，我跟霜叶也早就没命了。”
这话不假，许应方和江小哥儿他们是曲念安的救命恩人，无论怎样报答都不为过。
曲仲联道：“你放心，此等大恩，为父会妥当处置的。”
许应方站在原地说：“曲大人，上头已经把霞光县一案交给刘大人全权负责，下官看到三姑娘平安抵家，已经放心，就先告辞了。”
“是，多谢许大人，待我府中安置妥当，曲某必定登门拜谢。”曲仲联这话倒是说得情真意切的。
曲念安也朝着许应方那边遥遥行礼，远远的，她看到斜对面的一棵树后站着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正是一路保护她和霜叶上京的江小哥儿。
江小哥儿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他当天在客栈时的态度虽然有些无礼，但对于其他事，他全都做得无比妥帖。
他第一时间就让人给曲念安和霜叶赶制了素衣，又给六神无主的曲念安出主意，让她只带着曲婉月一人的遗体上京，其他家里人的遗体先就地掩埋。
曲念安一开始不理解，也很难过，因为李伯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宁江人，那么好的人，惨遭横死，最后却只能埋骨他乡。
山匪并没有抢走他们的行囊，所以她有足够的银两可以雇人。
但江小哥儿细细解释道：“花钱雇人把下人们的遗体都运回宁江安葬，要是前几年，应该是没问题的，可现在这个世道，你也知道的，山匪猖獗，谁会为了这种事冒险呢？我知道你是想让家里人落叶归根，但此事不能急于一时。不若先将他们就地安葬，待以后世道太平了，再花钱给他们迁坟。你若是觉得可行，我让人去做这件事，保证妥帖。”
曲念安知道他说得句句在理，便将此事交给他去做。
就地安葬那么多遗体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但江小哥儿却派人办得极好，银子撒下去，人手足够，没两日就做出了几十具简陋的棺木，等仵作验尸登记后，就在城外找了地方，按照姓名挨个将曲家的仆役们好生安葬。
许应方也派了人，分别去宁江和京城给曲家人送了信。
曲念安又请他多写了一封信，请送信人送去曲念德的外家林家。
林家本族出自云江城，但曲念德的外祖父和大舅都在京城为官，所以可以顺路一起送过去。
为了防止信件被人扣下，曲念安特别强调了外祖父是林楷，大舅是林子昂，林家比曲仲联官大权势大，送信之人一定会更妥帖。
等许应方的信差离开后，江小哥儿单独找到了曲念安，说他的人也要去京城送信，可以帮曲念安捎带一二。
曲念安愣了一下，犹豫片刻便请他的人也去林家捎个信。
等到这边的事情全都办好了，曲念安就带着曲婉月的棺木跟着许应方等人一同上京了。
霞光县不算什么富贵地方，但江小哥儿还是花重金找到了一副比较好的棺木，又请人寻了当地最好的寿衣等物。
对此，曲念安感激不尽，可心中却惴惴不安，她不明白江小哥儿为什么对她们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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