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浥潇素与杨润湘不和,两人已争芳斗艳两年有余。
昨日,他得了贵客三锭金子,止不住地在杨润湘面前炫耀,杨润湘本来气疯了,可一听见旁人说道,郎先生只在厢房中坐了片刻便走了,他又起了劲儿,当面嘲讽起柳浥潇是个臭瞎子,难怪主子不情不愿的。
柳浥潇守约,三日之内拒见他客。今日他左等右等,客人却不见赴约。
这会儿,他的郎先生正在阁楼对面和杨润湘呆在一块儿呢。柳浥潇得知此事,大嚷着湘公子抢客,怒气冲冲,夺门而出去找对家算账。
方才,杨润湘也收到了三锭金子,两位客人不要他做什么媚事儿,就拿着手掌大的葫芦,从他脸上一滴不剩地接眼泪。
真乃离谱!湘公子以为是客人的特殊癖好,爱看什么梨花带雨的情形,这也并非少见。后来,才发觉人家就只要他的眼泪,越多越好。他把半辈子的烦恼苦闷都想出来,最后眼泪都哭干了,葫芦才被泪水浅浅盖了底儿。
胡岩让他多喝点水,晚些时候继续哭,要哭够三天三夜,把这葫芦装个半满。
有钱能使鬼推磨,杨润湘只得暗骂了一声,混蛋,真当我是水做的。
柳浥潇用力把门拍开,大嚷着:“杨润湘,你又同我抢客人!”
杨润湘挽着郎晴的手,故意气他:“是你自己没本事儿,留不住!”
郎晴缓缓推开他的手臂,谁知柳浥潇嗖地向杨润湘扑过去,两人扭打在一起。虚清馆众人涌了进来,有看热闹的,有劝架的。
“你不过是我卢家的奴仆,要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柳浥潇龇牙咧嘴地骂着。
“你个残废,有何能耐在我面前大喊大叫?”杨润湘不甘示弱。
胡岩不明所以,郎晴拉着他从房中退了出来。
“三哥,这眼泪我们拿到了,但这祁山冰封也不可速速去解,我们还得想办法制约鹰族,否则,即便恢复如初,祁山也是一团混战。”
胡岩明白,所以心中早已有长远的打算,“要对付应赫,我们必须去找冰弓寒箭。”
“冰弓寒箭?”
“日后,再与你细细说来。”
郎晴道:“此外,我觉着这湘公子身世扑朔迷离,有些蹊跷,眼泪是真是假,总归还需验一验。不如,三哥你先去凿一块祁山冰,看看这眼泪能不能将其融化,我在此处继续收集湘公子的眼泪。”
胡岩深深点头,转而又想着,不知是否错觉,自五槐坡回来,郎晴好似变了,至少在他面前不再天真活泼。不过,此刻也容不得他多想,随即握紧葫芦,立即动身前往祁山。
郎晴折返回去,拨开人群,只见潇湘二公子仍旧剑拔弩张。
这二人争风吃醋是为了自己,郎晴有些哭笑不得,清了清嗓子道:“潇公子、湘公子,冷静冷静,看在郎某的薄面上,把手言欢可好?”
柳浥潇忍下火气,乖乖回了自己房中。众人也都散了,只留下郎晴和杨润湘。
郎晴把门合上,“湘公子,可否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好说,你想看哪儿都可以,随便你看。”方才杨润湘被逼得哭哭啼啼的,总得言语调戏回去,算是小小的报复。
“我只看你的手臂。”郎晴笑道。
杨润湘爽快地撸起双袖,左臂上果然有鱼鳞痕迹。
“这看着不像是胎记啊。”郎晴端着他的手臂细细查看,那像是纹上去的,或许只是巧合。
“自然不是胎记,这专门为我家董郎做的。”杨润湘低着眉,抚摸那纹身。
“董郎?如此,就不打扰湘公子了,我得去哄哄潇公子。”郎晴低头,指了指厢房那头,有些难为情。
折腾了半天,已然入夜,她去到柳浥潇房中,而柳浥潇已是触景伤情,想起了些许往事,烦闷地喝了不少酒。
郎晴看着柳浥潇特意备下的一桌酒菜,张口扯了谎:“其实吧,是我那位朋友非要缠着我带他去找湘公子,我不好推辞,就先去那头了,想着过会儿再来找你。谁知,让你们闹了误会,我的错,我的错。”
柳浥潇嫌弃道:“口是心非。我虽是目盲之人,心却不瞎。”他掏出三锭金子,“这个还你,来寻我之人无非就是求两相欢好,昨日郎先生离我而去,怕是嫌弃我这瞎子,你这般让我丢了脸面,倒也不必勉强了。”
郎晴又费了些口舌,赔礼道歉,对方才顺下心来。
“我寻你,也不是求色的。”郎晴将金子推回去,走到琴边,伸手勾了勾弦,“我久仰湘公子琴技无双,昨日听了你的曲儿,让我好生陶醉,特来讨教。”
“哦,是吗?这么说,郎先生对乐艺有所悟性?”柳浥潇淡漠地笑着,把郎晴按到凳子上,从袖口抽出一方红巾给她蒙上眼,凑在她的耳旁:“眼睛看的东西多了,就不会用心去看了,郎先生不妨用心看一看。”
随即,红巾外仅存的蜡烛光亮也被熄灭了。
柳浥潇坐在琴前,触弦起奏。郎晴似是站在了他的琴曲中,望到远处轻烟缕缕,溪水迢迢,近处可见清风吹岸竹,绿舟几叶,缓缓而来,又看细雨滴池莲,青鲤数条,迟迟不去。
曲终,余音绕梁,回味无穷。
“此曲空灵飘渺,纯净安闲,实在让人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我想想,它是佛曲,名曰清心普善。”
郎晴能答得上来这佛曲,倒是让柳浥潇颇为震惊,他赞叹道:“在这虚清馆内,尽是慕色之人,能静下心来听出佛曲的,郎先生是首位。”
郎晴也道:“在这虚清馆内,尽是献色之人,能静下心来弹佛曲的,潇公子何尝不是第一人?”
说实在话,此等琴技,必是千磨万击练就的,对常人已是不易,何况目盲之人,郎晴黯然伤神。
柳浥潇道:“你这人怎么油嘴滑舌的,一点都不老实。讨教琴技,柳某愧不敢当,郎先生自可去找名家大师,你没事寻我个名不见经传的瞎子作甚?”
郎晴从桌上摸了一杯酒,饮尽,郑重地道:“你对我而言很重要。”
柳浥潇有些生气,激动道:“我不信你的鬼话!我柳浥潇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活在黑暗中,不知人长何样,光是何物,我大多依靠听觉和触觉感知世间万事万物,而我听到的谩骂,承受的推挤,都证明了我是多么无足轻重。”
郎晴摇头叹息,“触弦为声,琴音悦耳,你将这些感官用到了极致,必是把全部的气神都贯注于琴曲之中,否则也弹不出这至清至纯的佛曲。也许,你并不信我的只言片语,至少,你很看重自己的生命。而你平日惯弹些靡靡之音,似是麻痹自己,逃避现实罢了,我很好奇,你的过去又是什么样的呢?”
郎晴欲扯开自己眼上的红巾,柳浥潇被看穿,正戳中心事,却散漫地撒野,直接覆在她的手上,拉下她的动作。
“你可知我不仅喜欢琴曲,也喜欢人的,这许多年来,我辗转于无数的温床之上,终于在虚清馆中有了一席之地。”柳浥潇的手扣着郎晴的手腕,穿进她的衣袖中,自下而上缓缓地若隐若现地探索着,轻声道:“我很喜欢触摸他们的肌肤,窥听他们的呼吸,我们的**在方寸之地被无限的放大,几近癫狂,我反倒更爱这红尘了,何谈逃避?”
说话间,郎晴也没有躲闪他的动作,任由他肆意妄为,着实扰乱了芳心。
柳浥潇抚着郎晴的脸,靠在她怀中,在得逞地发现对方气息急促后,故作戏耍:“哎呀呀,郎先生,你的心脉为何跳得如此之快?”
郎晴定了定神,从桌上执起箸,极力投弦,琴发出一声巨响,七弦皆断,将二者从方才旖旎的氛围中惊醒。
“惊梦?此曲是惊梦?”柳浥潇从郎晴身上撤离,捏着一根断弦。
郎晴整了整衣服,长舒一口气,好险,差点着了柳浥潇的道。
“不错,正是惊梦,乃秦代高渐离所作,只一声裂帛,便将七弦之音全部用上,能让人从梦中惊醒。”
柳浥潇又灌下几杯酒,“你这曲倒让我有点相信你是来找我切磋琴技的了。”
“行了,摸也让你摸了,听也给你听了,试探够了,我可没什么歪心思!我刚才听见你和湘公子争吵,似乎你是卢家的公子?”郎晴切入正题,也不管什么礼数,抓着他的胳膊直接掀起他的衣袖,左臂上竟是牡丹。
“是,我确实是卢家公子,因为眼疾遭父兄嫌弃,幼时便被寄养在法华寺中,那杨润湘不过是我的贴身仆从而已。后来,卢家见我的母亲再无生养,就将她赶出来了。穷苦潦倒,走投无路之下,母亲带着我和杨润湘投奔了这虚清馆,在这里她干起了杂役的活儿,那时我不过十岁而已。”
柳浥潇回答很坦荡,但往事依旧让他难受地顿了顿。
他苦笑着,“在这虚清馆中,谁能独善其身?谁又能出淤泥而不染呢?母亲不堪侮辱,以命相抗,终究是飞蛾扑火,陨身损命。彼时,我和杨润霜十三岁,年幼失恃,只得重蹈覆辙。馆主看我们长相还算清秀,便收留在身边,用心教导,以便日后能卖些好价钱。”
郎晴听他这般话,心已是揪着疼了,紧张地抓着衣服,声音颤抖,“然,然后呢?”
柳浥潇耳朵动了动,他的听觉确实十分敏感,连朗晴的低落情绪都被他听了去。
柳浥潇又自嘲道:“如今看来,他倒是好眼光。原本馆主也打算把我扔到大街上,可我柳浥潇怎能认命?天理不公,我从出生便遭遇歧视、侮辱、抛弃,凭什么?我下跪哀求馆主多时,他才稍稍松口,故意为难我这瞎子,说只要我弹得出完整的琴曲,他便收下我。”
他突然间傲气起来:“我那时弹了今日这佛曲,他允诺收下了我。清心普善乃是我母亲所教,在法华寺中她只弹这曲,荡涤心中污秽,烦恼烟消云散。后来,我苦练琴技三年,双手磨出了血,磨出了茧,终有所大成。十六岁那年,董公子成了我挂牌以来的第一个客人,我用结契的钱替母亲在法华寺中立了往生牌,我想待我死后,我的往生牌也要陪伴在她旁边。”
一字一句刻在郎晴心中,两行清泪从脸颊淌下。
“你是哭了吗?”柳浥潇解开了她眼上的束缚,泪水沾湿了红巾,“呵,我从来不知道泪水是何物。”
他舔了舔那湿润,道:“你的泪太苦了……”
郎晴低声,“比不得你苦。”
她挥袖,将烛火点燃,看着眼前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
柳浥潇又断断续续说了许久,他也不知为何今日这般多言,或许是因为某种不可名状的情愫,又或许只是他酒意正酣。
此时,朗月已是高悬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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