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平的房间，极简到近乎空旷的黑白空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都市的流光。
苏卿璃像一滩融化的冰，深陷在宽大的沙发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一天的社死经历和疲惫都凝结在了那一片惨白上。
“喝点水，润润嗓子。” 周钊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递过来一个冰凉的玻璃杯，里面是纯净水。
苏卿璃迟钝地眨了眨眼，视线聚焦，接过杯子时指尖无意擦过他的，一丝微弱的暖意稍纵即逝。她低低应了一声：“嗯。” 声音带着沙哑，眼神里透出一点真切的疲惫和感谢。
周钊没有坐回她身边，而是转身走向开放式厨房，坐上了高脚升降椅。冰冷的金属椅面与极简的岛台线条融为一体。
他背对着她，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台面上划了一下，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你和他……厉玙北，还有联系吗？”
苏卿璃握着水杯，指腹感受着玻璃的凉意，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当然没有。我拿了他母亲五百万，再和他纠缠不清，就太不地道了。”
她甚至轻轻晃了晃杯子，水波在杯壁折射出冷光。
周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喉咙微动，似乎想吞咽什么，最终没有。一条原本随意搭在椅撑上的长腿放了下来，脚尖点地，仿佛在寻找一个更踏实的支点。他侧过身，目光终于落在苏卿璃身上，那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和紧张：
“那他今天在漫展上说的那些话……关于你们过去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沉，“都是真的吗？”
苏卿璃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像一泓不起波澜的深潭，坦荡得近乎残忍：“是的。我之前就告诉过你，我和前男友厉玙北，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她抿了一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本质上，那更像一场交易。我拿了钱，履行了‘义务’，没投入太多感情，所以断得才干脆利落。”
“那我呢？！” 周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急切和受伤。
他猛地从高脚椅上站起，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在这空旷寂静的空间里格外突兀。“卿璃，我怎么感觉……你对我们的感情，投入得也并不深？你给我的回应，总是……”
他像是被自己的激动噎住，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想走近，脚步却钉在原地。
苏卿璃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水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杯中的水面微微晃动。
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过了许久，一个闷闷的、带着点沙哑和倦怠的声音才从阴影里传出来，清晰而疏离：
“阿钊，” 她叫他的名字，语气里却没有什么温度，“你追我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我的心理医生说过，我有情感淡漠的倾向。不要对我抱有太多期待，也别指望我能给你……热烈的回应和反应。”
这是事实，是她筑起的、自我保护的壁垒，也是她提前亮出的警示牌。
“可是……” 周钊还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颓然地咽了回去。所有翻涌的情绪，那些委屈、不甘和疑问，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抬手，有些烦躁地摘下鼻梁上那副象征斯文理性的金丝边眼镜，疲惫地用拇指和食指重重掐了掐眉心。
再开口时，声音只剩下深深的无奈和刻意维持的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算了……不说了。你先休息吧，明天……还要开晨会。” 他转身，不再看她，走向另一边的书房，背影在空旷的黑白空间里显得有些落寞。
周钊望着落地窗外深邃的夜幕，繁星点点，如同散落的碎钻。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胸腔里弥漫着一种了然却又无奈的复杂情绪。这就是苏卿璃，从来如此。
她清醒时，思维便如精准的齿轮开始运转，与下属交流逻辑清晰，甚至能恰到好处地开玩笑。她并非没有回应，只是那回应，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石子——风过时会泛起涟漪，你向她笑、向她倾诉、向她表达，她也会报以相应的涟漪，礼貌、专业，甚至带着温度。
然而，那涟漪之下，是深不可测的静水。你永远无法触及湖底，无法知晓她内心真正的波澜。
她从不主动分享自己的事，工作除外。在她的世界里，优先级如同冰冷的刻度尺：工作永远置于顶端，凌驾于一切；爱情或许在其下占据一席之地，但更像一个需要处理的、定义模糊的项目。
而纯粹的个人生活、那些无关代码与决策的琐碎情绪和隐秘心事，则被压缩到了最不起眼的角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周钊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窗框。原来，他之前的判断或许偏颇了。她并非情感淡漠的冰山，只是那名为“事业”的恒星引力太过强大，几乎吸走了她所有可分配的光和热。留给个人生活与亲密关系的，不过是些稀薄的、难以凝聚的星尘。
早上九点整，璃光互娱的晨会准时开始。会议室里，PPT投影的光线映照着每个人或专注或疲惫的脸。各项议程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汇报声、键盘敲击声、偶尔的讨论声交织成工作日的背景音。
“《心渊回响》今天是大版本更新，关服维护到中午十一点，补偿邮件已经设置好，三百钻石，准时发到玩家邮箱。” 负责运营的同事汇报完毕。
紧接着是几个新项目的进度轰炸：“《代号星辰》的角色配音试音DEMO出来了，需要几位核心主创下午敲定。”“《鬼宿旅店》那边，动捕棚的档期有点冲突，得协调……”“新场景的配乐初稿也发过来了，制作人说感觉还不够空灵……”
秦舒窈坐在主位，单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着笔。听着一个个项目进度和待解决的问题，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地跳。
就在这时，法务助理匆匆推门进来，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什么？又来了！”
秦舒窈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引得所有人侧目。她揉了揉眉心，压着火气低声道：“未成年的？监护人态度强硬？不调解直接起诉？行，我知道了，会后把材料给我。”
法务助理点点头，赶紧退了出去。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秦总本就濒临极限的耐心。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目光扫过会议桌对面那个始终空着的位置，终于忍不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声嘟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旁边助理的耳朵里：“苏卿璃人呢？气死我了……昨晚肯定又熬到不知道几点，这都几点了还不起！合着就我一个人在这儿当灭火队员？”
旁边的助理小姑娘被秦总的低气压吓得缩了缩脖子，赶紧凑近一点，小声又快速地替自家老大辩解：“秦总，您消消气。苏总她…，刚才发消息说，她先去技术部那边了，要亲自看看新引擎渲染的实机效果，让您……让您多担待担待……”
秦舒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认命般地拿起笔，敲了敲桌面：“行了行了，继续！下一个议题！”
璃光互娱技术部的核心区域，此刻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又猛地被点燃。
一群穿着各色格子衫的程序员，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在一台亮着幽幽蓝光的显示器前，空气中只剩下服务器风扇的低鸣和此起彼伏的惊叹：
“卧槽……老大这思路绝了！”
“还能这样优化？！这渲染管线简直开挂了！”
“牛，真牛！这帧率稳得一批！”
被这群技术宅男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心的，正是苏卿璃。
此刻的她，早已将昨日那身昂贵束缚的圣罗兰西装和冷艳霸总的伪装彻底剥下。标志性的厚重黑框眼镜重新架回鼻梁，遮住了那双因熬夜而略显疲惫却闪烁着锐利光芒的桃花眼。身上套着一件宽大到可以当裙子的深灰色连帽卫衣，底下隐约露出皱巴巴的T恤下摆。
那头被造型师精心拉直的长发，经过一夜的“自由生长”，成功回归了它最熟悉的状态——一个蓬松、凌乱、充满生命力的“鸡窝”。淡淡的黑眼圈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那是与代码鏖战至深夜的勋章。
她整个人陷在工学椅里，双腿随意地盘着，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在键盘上快如残影地敲击着。屏幕上复杂的代码和实时渲染的华丽光影在她指尖流淌、变幻。
看着自己亲手实现的惊人优化效果，一丝毫不掩饰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笑容，在她微微上扬的嘴角边漾开。
这才是苏卿璃的主场。代码是她的语言，引擎是她的疆域。在这里，她不是需要端着架子的总裁，而是那个让所有技术宅都心甘情愿喊一声“老大”的、真正的王者。
技术部里程序员们对渲染效果的赞叹声还未平息，门口方向却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骚动。不是技术宅们惯常的键盘敲击或激烈讨论，而是带着点拘谨、好奇和隐隐兴奋的低声交谈与脚步声。
苏卿璃正沉浸在被小弟们崇拜的得意里，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敲着键盘边缘，闻声头也没抬，随口问旁边抱着文件夹的小助理陈未染：“门口怎么了？哪个项目组来串门搞这么大动静？”
陈未染踮着脚朝人群缝隙外望了望，小声回答：“苏总，是来试音的CV老师们到了。听前台说，这次默言纪元工作室的人偏多，好几个大神都亲自过来了。”
“默言纪元？” 苏卿璃敲击键盘边缘的手指倏地停住。她终于从屏幕上移开视线，厚重的黑框眼镜片后，那双桃花眼闪过一丝真实的困惑，眉头也微微蹙起，“他们的大本营不是在京都吗？怎么最近在海城接了这么多活？”
配音圈地域性很强，素有“北默言，南牧野”的说法。璃光互娱扎根海城，无论是地理便利还是长期合作默契，都更偏向于与牧野工作室合作，甚至战略投资了牧野。默言纪元突然如此密集地在海城活动，显得有些反常。
陈未染显然也了解这些背景，解释道：“可能是趁着昨天ASD漫展的东风吧？默言纪元几乎所有CV老师都来海城参展了，热度正高。我们这边项目也多，正好顺路多展开些合作，效率高嘛。” 她语气轻松，觉得这是件好事。
苏卿璃没再接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屏幕上绚丽的渲染画面还在流畅运行，但她刚才那份得意洋洋的心情却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留下一阵莫名的、沉甸甸的紧张感，沉沉地压在心头。
一个名字，一个她以为早已被五百万和时光尘封在京都的名字，不受控制地跳了出来，带着尖锐的棱角，刺得她神经末梢都在微微发麻。
厉玙北。
他……应该不会来吧？
昨天在签售台前他那刻薄的话语、冰冷的眼神，还有后来在展台边缘那无声的、充满压迫感的凝视，都还历历在目。他不是早就半退居幕后，准备回去接手他那庞大的家族企业了吗？不是说过不会再轻易接配音工作，更讨厌这种公开露面了吗？
他……不会来的吧？
苏卿璃下意识地端起手边那杯早就凉透的咖啡，猛地灌了一大口。苦涩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非但没能压下那份心悸，反而让她胃里也跟着一阵发凉。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代码和渲染参数上，试图用熟悉的技术逻辑驱散那份不安。
就在这时，技术部那扇厚重的玻璃门被完全推开，配音导演热情的声音率先响起：“来来来，各位老师这边请！我们先看看新角色的设定和场景效果，找找感觉！……哎哟，厉老师您也到了？这边请这边请！”
“厉老师”三个字，如同冰锥，精准地刺穿了技术部里原本属于代码和引擎的喧嚣空气。
苏卿璃握着咖啡杯的手指猛地一紧，指关节瞬间泛白。她几乎是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厚重的黑框眼镜也无法完全阻挡她眼中瞬间掠过的惊愕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越过攒动的人头和格子衫的肩膀，她清晰地看到——
那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休闲西装、身姿挺拔的男人，正被配音导演引着，如同摩西分海般，穿过好奇打量的人群，朝着技术部核心区域，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步履沉稳地走来。
厉玙北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四周惊叹的设备和新奇的渲染画面，最终，如同带着精准定位，毫不意外地落在了那个窝在工学椅里、顶着一头鸡窝、戴着厚重眼镜、手里还捏着个廉价咖啡杯的苏卿璃身上。
他脸上的笑容如同精心计算过的完美弧度，温煦得能融化初雪，声音低沉悦耳，清晰地传遍了突然安静下来的技术部：
“苏总，真没想到这么快又碰面了。缘分这东西，真是妙不可言。” 他向前走了半步，姿态从容优雅，与周围穿着随意、甚至有些邋遢的技术宅们格格不入。
“昨天漫展，辛苦苏总排了那么久的队，可惜签名没拿到。这不，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今天特意亲自送上门来，省得苏总再跑一趟了。”
他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边缘烫着默言纪元专属暗纹的精美签名照。
周围竖着耳朵的程序员们瞬间露出了然又夹杂着点八卦兴奋的表情，互相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哇哦！老大居然是厉老师的粉丝？”“看不出来啊！平时只听老大吐槽游戏里的配音……”“说不定是看什么小众神作粉上的？厉老师配过不少冷门番剧呢！”
苏卿璃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根子都在发烫，藏在厚重镜片后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看着厉玙北那张笑得人畜无害、堪称“如沐春风”的俊脸，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猛地伸出手，一把将那沓厚厚的签名照夺了过来！
力道之大，差点把照片捏皱。她抬起头，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堪称阴森森的表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谢、谢、您、哦，厉、老、师！”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不客气。” 厉玙北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变，甚至更加温润有力，仿佛真的只是在满足一个忠实粉丝的心愿。
然而，就在他顺势微微倾身，仿佛只是礼貌性地靠近递过照片的瞬间，那温热的、带着独特清冽气息的呼吸，猝不及防地拂过苏卿璃敏感的耳廓。
一个只有她能听见的、压得极低的、如同情人呓语般亲昵却又冰冷刺骨的声音，清晰地钻入她的耳膜：
“姐姐~” 那声称呼带着一种刻意的、缠绵的尾音，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过皮肤，“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他顿了顿，气息拂过她的耳垂，带着致命的恶意，“拿着那五百万去‘投资’感情，是不是收获颇丰？玩得开心吗？”
苏卿璃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她能感觉到自己捏着照片的指尖冰凉一片。
厉玙北的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她的心脏：“不过，姐姐，厉家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连本带利的账，该好好算算了。你说，是不是？”那声缠绵又危险的“姐姐~”再次响起，如同最终的审判。
说完，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温润笑容，仿佛刚才那番足以将人冻结的私语从未发生。 他甚至对着周围好奇张望的技术部员工们，微微颔首致意，一派从容矜贵的名流风范。
只有苏卿璃知道，自己此刻如同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那沓握在手中、还带着他体温的签名照，此刻重逾千斤，烫得她几乎要脱手扔掉。
巨大的屈辱、愤怒和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镜片后的眼神，从强装的镇定彻底碎裂，只剩下惊涛骇浪般的混乱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惊惧。
厉玙北……他是来讨债的！讨那笔她以为早已两清的、带着耻辱的五百万分手费！
而他口中的“利息”，显然远不止金钱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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