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鹰有一个习惯。
幼年，装潢富丽的屋内，他总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望着窗外飞过的鸟类。
品种，体型，年龄，生存习性，将去的地方，以及用石子击落的速度和角度。
自从分化为Alpha后，这种狩猎般的野性本能也愈发旺盛。因此父亲说他是一名优秀的Alpha，他的敏锐、狠辣与无情，全都配得上这顶尖的分化级别。
而他人与窗外的鸟，并无太过显著的不同。
他从十三岁时开始握枪，枪法准确得令人咋舌；他在十五岁时杀了第一个人，生命在眼前逝去的感受，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甜美，反而有些许的无聊；他在十八岁时开始计划谋杀父亲，这并不是为了替死去的母亲报仇，相反地，他只是想给自己的人生找点乐子。
可是这一切都如过眼云烟，雷同的日子里快感总是这样稍纵即逝，令人头疼。
因此当他亲眼看见蒋明铮的照片的那一刻，当他清晰地想起蒋明铮的父母在混乱中被他父亲接连杀死的瞬间，陆鹰意识到，他人生的新乐子来了。
——从这名CSR特工被地下通缉的那一天起，他就始终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他不得不承认，蒋明铮是他见过的最灵敏、狡猾、强壮的鸟，这个Beta简直像是脱了皮的泥鳅，滑溜溜地在各种沼泽中穿行，直到拔出锋芒的那一刹那之前都不会露出任何马脚。他每次意识到“哦，那是蒋”，都是在蒋已经又摧毁了一个什么据点，杀了一个什么大角色，或者干脆掀翻了一个什么势力之后的事情……
这多有趣啊。
陆鹰总是好奇而着迷地关心着他，这种关心几乎到了会让人头皮发麻的地步；因此，当蒋明铮真的豁出性命，用本尊面貌投靠红湾的时候——
Alpha也只用了一秒钟就意识到，他在说谎。
就像CSR不会相信蒋明铮叛逃的信息那样，陆鹰也不会相信这个可笑的谎言。
蒋明铮做到了一切他能做的，唯独有一点失败：没有人会不相信他的忠诚。
正因为他做得太好了，所以这一次，他从开始就做得太差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颇觉有趣地欣赏着蒋明铮青白交加的脸色，然后冷淡下来，从腰间抽出枪，抵在Beta的太阳穴旁。
“不想让他死，就把人撤走。”Alpha的声音在海风中清晰而生硬，“趁着CSR和红湾还能全身而退，不要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各位。”
秦永晴镇定地和陆鹰对视，从余光中，她瞥见了蒋明铮投来的眼神。
——“撤退，然后交给我”。
这个眼神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太过多次了，秦永晴沉默地点点头，向下属一挥手。
甲板上的人群潮水般缓慢地向后退去，顿时空开了一大片地方，陆鹰微笑地挟持着虚弱的蒋明铮，掐着他的脖子，一步一步向斜后方移动——很快了，很快就要抵达船沿，一旦重心脱离船只，场面局势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然而就在此时，二人身后的一个身影动了一动；几乎是瞬间，刺耳的枪响划破天空，巨大的爆破力让船身发生剧烈的摇晃！
“谁？！是谁在开枪？！你——！”
凶恶的警告止于半截，喉管被划开的轻利溅射声宛如一颗钠，瞬间在水中激起沸腾汹涌的连锁反应。
紧跟着是混乱、拥挤、盲目的枪响，蒋明铮眼疾手快，咔擦扭断陆鹰的右手腕，枪支锵然落地，他反手去卸Alpha的战术腰带，却被陆鹰迅速拦住。
一抬头，他在黑暗中鬼火般盯来，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蒋明铮猛然后仰，袖内刀堪堪从鼻尖上方掠过！
“蒋，你背叛我，”陆鹰阴森森地道，“却还想活着回去吗？”
说时迟那时快，又是清脆一声，蒋明铮空手夺刀的动作简直有如游蛇出洞，快得令人眼前发晕，那回答低沉而讽刺：“我背叛的人多了。”
Beta竟然硬生生在高烧状态下反击，转眼就卸掉了陆鹰身上最有杀伤力的武器。下一秒，他没有转身逃走，而是飞起一脚，将陆鹰笔直凌空踹进了舱内，所有人都能听见Alpha落地时发出的反呕声！
“蒋明铮！”女Alpha仿佛隔着一个世界遥远地叫了他一声。
蒋明铮感到浑身发凉，唯有头脑和后颈烫得如同火烤。他一言不发，在两群混战的人中间快速穿过，抓紧枪柄，追到黑暗的船舱内。
——杂乱的角落内，陆鹰随手抓了一根碎刺凌乱的木棍，咳咳两声，屈身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次，向来谈笑风生的Alpha却罕见地没有笑。
“很高兴看到你这么狼狈。”蒋明铮淡淡地道，“那破东西对我没用，丢了吧。”
“……是吗？”刚才那一脚实在踹得太狠了，陆鹰咳出小半口血，紧紧盯着蒋明铮，“你爸妈就是被木棍捅死的，蒋，不记得了吗？”
蒋明铮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走来，枪口对准陆鹰的额头中心，继而缓慢地停住。
陆鹰喘息片刻，忽然哈了一声：“你还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红湾还有一个隐蔽的核心药物据点地址，我没有拿到。”蒋明铮不急不慢地说道，光从那稳定的声线之中，根本听不出他的身体情况早已是强弩之末，简直反而像是精神正好，“告诉我，给你留个全尸，你们那的人很在意这个，不是吗？”
陆鹰与他对视几秒，耸动着肩膀笑了起来。
Alpha轻轻地说道：“蒋明铮，你想一次性剿灭整个红湾，以绝后顾之忧。你太贪心。”
“而上天是不会眷顾贪心的人的。”他说。
刹那间，汹涌的花香味信息素在狭窄的空间内袭来，蒋明铮猛然后退半步，紧接着低头一把捂住后颈！
被Alpha短暂标记过的腺体急剧发胀发痛，刚刚才缓和的症状此刻有过之而不及，简直像是有一万只蚂蚁齐心协力噬咬着那块皮肤之下的器官，神经末梢的剧痛瞬间让Beta的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抽起了筋。
昏暗的船舱内，陆鹰踉跄着站稳，他明显对黑暗封闭的环境不太适应，动作比平时迟缓许多。但和被剧烈疼痛折磨到原地发抖的蒋明铮相比，Alpha此刻的情况还是太好了——
他慢悠悠地来到蒋明铮身边，没有先去卸枪，而是绅士地握起了那只捂着后颈的左手。
咔擦！
咔擦！
两声脆响，蒋明铮的左手手腕、手肘都以诡异的角度弯曲着，软绵绵地垂落，并迅速开始发红发紫。
“你是个大度的人，但我相当瑕疵必报。”陆鹰遗憾地说道，“或许，这就是我们注定分道扬镳的原因吧。”
“……！！”
蒋明铮忍不住龇起了牙，疼得汗珠从额角滚落，硬是没有发出半声闷哼。
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在陆鹰话音落下、放松警惕的那一瞬间，陡然举起枪，冲着他脑袋“砰”的一声！
电光石火间陆鹰瞳孔骤缩，可船身恰恰不早不晚在此时再次剧烈震动起来，弹道发生些微的偏离，擦着陆鹰的头发射进了墙体！
“**！”蒋明铮爆出一句响亮的国骂，在陆鹰侧身来抢之前一枪托砸碎了窗户，将枪远远扔进了大海。
紧接着，他刚想反击，却手脚发软到无法动弹；陆鹰面容阴沉地掐住他的脖子，不轻不重地向上一提，按在了破碎的窗体上。
“蒋明铮，”他几乎是尾音发颤地说出这句话，“你真的惹火我了……”
就在这时，原本被摇晃带上的舱门被人一脚踢开，女人浑身都是血，分不清是她的、自己人的还是敌人的，那一嘴白牙笑得非常没有感情。
陆鹰和蒋明铮同时转头，梁书漠然而冷静地举起一把小刀，她的枪已经没有子弹了，但解决事情并不只有一种办法。
——下一秒，飞溅的鲜血从陆鹰抬起抵挡的小臂上出发，在半空滑出一道流畅的弧线；与此同时，蒋明铮挣脱钳制，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陆鹰侧身反绞死死压在了地上！
“杀了他！”蒋明铮嘶哑着喊道。
“我——”梁书身形危险地一晃，表情扭曲地抓紧门框，从这个角度，蒋明铮才发现她后腰中了好几弹，几乎都在要害附近的位置。
“弄死他！”梁书以不遑多让的毅力叫道，“我操他祖宗的没力气了！”
船身猛烈地晃动着，只是听声音就可以想象出船舱外、海岸上是怎样激烈的战况，蒋明铮立刻咬紧牙关，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从哪儿挤出力气，但他的掌心在一点点收紧、越收越紧，在Alpha的脖子上压出可怖的红痕——
陆鹰微弱地挣动一下，半张脸都被压在地面，另半张脸全都是灰，只听他艰难地咬牙说道：“解……药……”
“别听他胡言乱语！”梁书吼道。
“蒋明铮！”陆鹰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简直要把肺部最后一点空气都吐干净了，赌徒般孤注一掷道，“——你身体里是新型药物！昨天已经流通了！你猜有多少受害者在这个世界上正经受着和你一样的折磨？！”
蒋明铮猛然收住了力。
他悚然地回头去看梁书，而从梁书的表情上，他读出了答案——
陆鹰说的是真的。
“48小时！”陆鹰的胸膛像破碎风箱一样已经快停止运行了，“足够CSR研发出解药吗？！”
不够！
蒋明铮几乎遍体生寒，他用尽最后的意志力控制着陆鹰的死活，想逼迫他说出解药的位置。然而，Alpha却在此刻展露出了惊人的爆发力，只见他腰部像发狠的野兽那样往回一扭，在蒋明铮刹那间的失力中找到了空隙——
陆鹰从胸口掏出一袋粉末，当着两人的面扔出了舷窗！
“就是那个！”梁书失声道，而同一时刻，一只有力的手将她从地上拎起来，塞到了不会被舱外零散流弹击中的安全角落。
昏暗中，秦朔浑身是伤地望过来，在千钧一发之际，和蒋明铮完成了极其短暂的对视。
那一眼让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两人第一次见面，比如回国时的机场，比如他们各自升职的那一天，又比如，蒋明铮从CSR总部消失的前一晚。
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蒋明铮强撑着站起身，像一只濒死却凶狠的野猫，攀上舷窗，冲着茫茫的大海一跃而下！
“——蒋明铮！！”
秦朔的心简直空了，他从没感到自己的声音如此沙哑和撕心裂肺过。
“你……”陆鹰从地上爬起来，望向这个和他等级相同的Alpha。
可他威胁的话语还没出口，秦朔已经举起枪，准确无误地击碎了他的大脑。
梁书又惊又喜，又十分愕然地看着他，紧接着，这个杀死了陆鹰的陌生男性Alpha并没有将目光在红湾首领的尸体上多停留哪怕一秒。
他跑到舷窗旁，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竟然是径直追随蒋明铮坠海的方向，紧跟其后地跳了下去！
海水。永无止境的海水，四面八方地，像柔软的绸缎那样挟持窒息感裹来。
蒋明铮感到自己的肢体已经不受控制了，他只能勉强睁开眼睛，在一片片相似的黑暗中找寻，直到指尖摸到那密闭的塑封材料，紧紧地将它抓在掌心里。
“……”他无力地吐出一两个泡泡。
按照尸僵的原理，抓在手心是一个选择，但或许，又有可能不那么可靠……
于是蒋明铮又在胸闷的压迫下，挥动手臂，将那包粉末装进口袋，然后，拉上拉链。
……上一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是在什么时候？
蒋明铮开始不由自主地回忆，他头一回意识到走马灯也可以这么清晰，过去发生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他头一天见到秦朔，头一天正式被收养，头一天进入CSR，头一天成为正式教官，再然后是司令部，数不清楚的出差、任务、汇报，死人人头落地的画面像快镜头那样一帧一帧地闪过，最后化成一枚鲜艳华丽的勋章，挂在制服的左胸中央。
他想起来了。
上一次接近死亡，是秦朔中毒后，他潜入水库底部时被沉没的铁链挂住了脚，最后不得不当场断了自己一条腿，才以非人的角度把它拔出来，如果不是那样，他和秦朔现在估计早在阎王殿里见面了。
他松开了那口气，然后安静地闭上眼睛。
“妈妈。”他在潜意识中对上方漆黑的海面虚弱地喊了一声。
下一刻，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手臂，非常用力地向上一带；秦朔将他拦腰抱在怀里，咬着嘴唇渡过一口气，奋力朝海面游去！
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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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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