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恹行拿毛巾擦着湿了的头发,他此刻坐在窗边,望着外头的梅树。可盛钧则看出他眼神是飘着的,没落到任何东西上。
“世子,”盛钧则从后头走过来,“不换身衣裳吗?背上都湿了。”
“湿了就湿了,又冷不死。”苏恹行头上还顶着毛巾,胡乱抓了两把。
方才两人在苏宜甯的眼下滚了一圈才起来,苏恹行看着长姐目光先是疑惑,再到惊讶,最后变成了然,正开口解释,却见苏宜甯恍惚的点了点头,目不斜视的走了。
都怪盛钧则,这么大人了连路都走不直。
盛钧则从他话里品出恼意来。刚才苏宜甯误会了两人,目光里满是不可思议,匆匆的走过长廊。苏恹行虽照实解释了,但没见苏宜甯信。
傅婴也没信,他将匣子放到屋内后赶忙离开,只觉得再多待一秒都不合适,都显得多余。
“是冷不死,我们世子爷只会病的浑身发热,在数九寒天里摇扇子,”盛钧则拿了新衣,“还爱咬人,不咬出血来是断然不会松口的。”
乍然提及那夜,苏恹行掀掀眼皮:“不过咬你一口,怎么记到现在?盛大人若是还疼,不如我叫你咬回来。”
说罢,苏恹行将腕抬起来,仿佛真的要把那一咬还给他。盛钧则暗自抵了犬齿,他视线落在那截匀称的腕上,他想,这样的腕子,咬上去就会泛红,但凡咬的往前一点,衣袖就遮不全,抬手间总会露出痕迹,让人瞧见,招人遐想。
盛钧则时常在想,一个行军打仗的将军,杀伐里养出的幼狼,怎么会生的这样好,腕子是皓白的,颈段也是白皙的,像霜雪天里的温玉。
视线移至弧度饱满的颈,盛钧则眨眨眼:“我咬你做什么,好世子,不过关心你罢了,我又不是个记仇的人,别说一口,你咬我十口八口都没关系。”
苏恹行面无表情:“盛大人好生大方。”
“我一向如此。”盛钧则将衣物搭到苏恹行肩上,衣服是从傅婴送来的匣子里拿的,他给苏恹行挑了件鸦青色压银纹的,剩下的都放进自己包裹里。
苏恹行看他一眼,心想这人倒是自觉,拿来的东西尽收拾到包裹里了。
“这些衣裳下摆长了些,腰也略宽,世子穿着不合适,”盛钧则似是知他所念,“我想既然叫人拿过来,应当就是给我的了。”盛钧则对上苏恹行视线:“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逢年新衣,不给我吗?”
苏恹行额角青筋直跳,也不知这人是和谁学的,亏他还是褚阁老那个古板教出来的学生。
“给你,都给你,” 苏恹行团了肩上衣裳,抱到怀中,“不是已经拿在手里了吗,还要问我给不给?”
苏恹行往后头走,盛钧则替他撩了竹帘:“世子说了给,我这才好拿的更心安理得些。”苏恹行坐床边解了外袍,盛钧则就站在那儿,还维持着掀帘的动作:“宽衣解带,不避着人吗?”
“你又不是姑娘,换个外袍也要避着吗?”苏恹行莫名其妙,“是刚才摔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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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雪白的瓷碎了满地,滚烫的茶水尽数溅在来人身上。那人顾不上疼,赶忙跪了下去,头几乎埋到地上,颤声说:“那人只做寻常打扮,小的真的以为他是担夫,不知道他是戍南军中的人啊。”说话间,那人抬头看了眼面前的锦袍公子:“齐公子,我……”
话音在齐琏暗沉的目光里息了声。
“你可知道他是谁,入府时叫你背的画像都记到狗脑子里了吗!”齐琏踹在那人肩头,压着声音,“你连廖阳都认不出,他是苏家的亲信,定绥王世子的近卫,你们让他知道了府上那些人还在,跟亲口告诉了平阆关外那两位有什么区别!”
“我……公子,”那人缩做一团,连头也不敢抬了,只将前额死死抵在氍毹上,“都是我的过错,我瞎了眼,没认出人,还请公子高抬贵手,饶过小的这次。”
齐琏脚尖挑起那人下巴,眼里怒气未消,冷笑一声:“高抬贵手?你也配?既然长了双没用的眼,就干脆以后都做个瞎子!”
“来人!”齐琏扬声,“把他的眼珠子给剜了喂狗。”
那人吓的哆嗦,往前跪爬了几步,伏在齐琏脚下:“公子、齐爷,求求您了……我、您饶我这一次……”
“滚开!”
外头有人掀了帘进来,瞧见屋内一幕,踩着地上人的胳膊避开碎瓷:“哎呀,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来人二十四五的模样,一身绛紫色束袖袍子,袖口压回字金纹,拥了件玉白的狐裘,衬的硬朗的五官柔下来几分。
来人正是杜朗寒。
“临近年关,见血了不吉利,何必与一个奴才置气。”杜朗寒解了狐裘,搭在臂弯:“平延,不过一个廖阳而已,就算他将此事传回定绥王跟前,拿不出证据也只能是空口无凭,做不得数。”
齐琏,字平延。见着杜朗寒来了,齐琏面色缓和几分:“家养的奴才不中用,让杜兄见笑了。”他又扫向地上的人,踹在那人肩胛:“还不快滚。”
那人捂着痛退了出去。后面侯着的两个仆役本是应了齐琏的声来剜眼的,瞧见这一幕,便快速将地上碎瓷收拾了,退出去掩上门。
“那些人可送走了?”杜朗寒撩袍坐下,狐裘就搭在腿上。
齐琏坐到杜朗寒对面:“今早就送走了,哪里还敢叫他们继续待在府上,我现在只觉得颈侧生凉,怕着呢。”
他与瓦真人的交易已有多年,其中辛秘不计其数,如今廖阳既来康绥探他,定是哪里露了马脚给那定绥王世子,人多半要来查他。这一查若是石沉大海倒也罢了,但凡揪出什么事都会要了他性命!
“怕什么,他要查,那就敞开了叫他看个清楚,”杜朗寒端起茶水 ,灌了一口,“他要螳螂捕蝉,咱们便给他加一出黄雀在后。”杜朗寒眼里漾起阴私:“苏家可是澧都那位的眼中刺。”
齐琏霎时会意:“哈,我明白了。”
“听说衍州乌家的人来了康绥?”齐琏似是不经意提起,“几年不来一趟,也不知这次是寻得了什么宝贝。”
“衍州挨着东海,乌家得的不过珍珠、砗磲一类东西,”杜朗寒说,“这次来的是乌氏主家的三公子,带了些夜明珠过来,成色是不错的。我本欲和他做一笔生意,可惜那批货已经有了买家。”
齐琏挑眼:“能让杜兄看上的,想必那珠子罕见,我若是早些知道说不定能哄我姆妈一笑了。”
齐琏在康绥是由姆妈带大的。那夜千芳楼里他所言不虚,他姆妈确是喜欢亮堂的东西。齐琏的姆妈是从乡野里出来的,前几十年穷惯了,山里没油没灯,一到夜里就是不见五指的黑,常常磕的身上青紫。齐琏现在都记得姆妈初来那夜,痴痴的对着半支蜡烛红了眼眶,像个傻的。
那也确实是个傻女人!
姆妈在棍棒与唾弃下保住了他的命,温暖宽实的怀抱拥裹着遍体鳞伤的稚子,从澧都到康绥,一路走过来,磨破了鞋,走烂了脚,却连一声疼都不知道喊。大字不识的女人只重复的说:琏儿、琏儿,姆妈在,我还在。
“货是一般货,但这人不是一般人。”杜朗寒打断齐琏思绪。
齐琏闻言了然:“乌氏主家的,唯这位乌三公子是嫡出,又是嫣贵妃的亲侄子,可不是不一般。”
“正是这个理。”杜朗寒倚了桌沿。
说到此处,齐琏乍的寻出不对来。若是照此说法,杜朗寒赶着往那乌三公子身上蹭才是,怎么就放了人的鸽子呢。
————
夜上枝头,风从檐下过,带得铁铃阵阵的响。苏恹行两指捏了铃铛,“叮当”声骤然停了下来。
盛钧则正从房中走出,拿帕擦了额角汗。瞧见苏恹行立在檐下,迈腿走了过去:“怎么不让它响,铃铛也招惹你了?”
盛钧则轻弹在苏恹行手上。
“吵得慌。”苏恹行收回手,侧头望去,目光停在盛钧则擦额的帕子上。盛钧则注意到他视线,面不改色的将苏恹行的帕子收到袖中。
“嫌吵就摘下来,你还能一直捏着不成。”盛钧则说着伸手去摘,被苏恹行拦住了。
“不用摘。”
铃铛雕的精巧,挂在檐下还挺好看。
苏恹行正经道:“在人家的宅子里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两人此刻置身鄞尾巷中,方才盛钧则在房里收拾好了被褥。此间宅子不大,只两个屋,傅婴睡了间小的,苏恹行和盛钧则便只能住在一间屋里。
“不打紧,空置多年的宅子,又能连钥匙都给了我,想必是已经没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盛钧则说着,手上却停了摘铃的动作,他向后旋身,擦着苏恹行鼻尖站定。
苏恹行鼻尖生痒,后退一步,背靠上了墙。偏生盛钧则还往前凑,歪头看着他的右耳,惊道:“世子,你怎么有耳洞,我原先还没瞧见。”
分明在允州时还没有的。
“什么都要叫你瞧见么?”他和盛钧则离的太近,苏恹行欲再往后退,可惜背后是墙,退无可退。
“瞧一下而已,”盛钧则仍注视着苏恹行右耳,“我怎么觉得不太对,仔细看了到不像耳洞了,更像是……”
“是伤口,”苏恹行说,“被带毒的针穿了耳,本是要我的命来的,谁家穿个耳洞要这么大代价。”他抬头撞进盛钧则漆黑的眼里:“何况我在耳上打个洞做甚,又不去康绥街上扮观音。”
苏恹行说的平淡,盛钧则的眼却沉了下来:“战场上伤的吗?”
“……被,”苏恹行临到嘴边转了话音,“嗯,战场上伤的。屋里收拾好了吗?天不早了,还是快些睡。”
盛钧则心道奇怪,还是站直了身,挨着苏恹行:“收拾的好着呢,就等着世子进去夸一句,也不枉我一番操劳。”
“有劳了,收拾的井井有条,”苏恹行自然接了话,“当真叫我意外。”
盛钧则低头在他耳边:“脚还没迈进门槛就知道了?透视眼吗?我怎不知世子还有如此殊能。”
苏恹行望他一眼,愈发觉得盛钧则近日举止放松了不少。
不仅是放松,还有放肆。
放肆……
这两个字若是用在盛衡昌身上正好,久别重逢,衡昌不是过于计较的人,大半个月相处下来便该是这样了。可放在盛钧则、右佥都御史、西南监军,无论哪一个身上,这两个字就变的怪起来。
初来那日盛钧则说忘了允州事,不知道十三酒馆,后来他又否认了盛衡昌。可若允州两年的桩桩件件都已忘却,怎么会是这般行径?与谁都这样吗?不应该。
苏恹行上榻裹了被褥,又在脑中想了许久。他睡在床的靠里侧,面对着帏帐,听得背后人声音渐渐平缓,但他知道盛钧则没睡着。苏恹行心下一动,翻身不经意似的搭手在盛钧则胳膊上,双目紧闭,说梦话一般呢喃道:
“盛衡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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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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