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黑靴踩碎薄冰,徐钦章拾阶而上,站立在苏宜甯身侧。温润如玉的皮囊配上青衫,单看外貌徐钦章是很有书卷气的,显得儒雅温文。
“外头风大,怎么站在门口了。”徐钦章微垂的眼里带着关切,替苏宜甯拢紧狐裘。做完这些他才看向门前众人,疑惑的开口:“这是?”
管嫣见到徐钦章,跪着往前爬了两步,却又不敢靠的太近,只停在短阶尽处。她身子颤抖,微微仰头看着徐钦章,哽咽道:“徐郎……求你放过我与家母,求你了……”
徐钦章眉头微蹙,声音仍是柔缓的:“这位姑娘是何意?徐某不明白。”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管嫣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红着眼嘶吼,“玉漏街灯下结发为誓,你骗的我好苦啊,徐郎!当年种种,你都不认了吗!”
“你逼我卖身,害我老母,到头来却要装作不知道,不明白,我虽是乐伶也不容得你如此作践!”
覆雪枯枝簌簌颤动,哽咽声尽数被吞在风里。
跪在石阶上的女子喘息剧烈,犹如走到穷途的兽,在愤怒与心寒中双目赤红,从胃里涌上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口腔。
她好恨!
“呀!”苏宜甯看着从管嫣唇间滴落的血,惊退一步,“这……”
徐钦章仍站在原地,对地上斑驳的血迹视若不见,视线落在管嫣身上如有实质般让人觉得冷。
“姑娘,话不可乱说。徐某与姑娘素不相识,万万不敢认下这样的污名,”徐钦章声音平缓,“若是姑娘有难处要徐某帮忙,大可直接说出来,何故要在我妻面前这样大闹?”
他侧头,眉眼温柔的对苏宜甯说:“阿甯,外面风大,你先回去歇息,这里有我处理。”
苏宜甯遮在白纱下的脸浮起笑意,她低声道:“这可怎么行呢。”随后,苏宜甯吐字清晰,对侍女吩咐说:“这位姑娘也是可怜人,有何事不如进府中再细细的说,也好让门前的人散去,都围在这里像什么话。快去扶她起来。”
雪压的枝丫断裂,落在薄冰上又摔成两截。
徐钦章双眸愈冷,假意柔情的眼泛起斑驳。他在苏宜甯的话里想通了原委,意外在心头稍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饶有兴味和惊喜。
待苏宅的大门合上,阶前众人散去,回归于原本的日常。
不远处的小楼上,傅婴站在苏恹行旁边,还探着头往下看:“世子,这真的没事吗?”
苏恹行拢了拢袖子,拉过茶壶:“无事,阿姊自有打算。”茶水入杯,他顿了下,又继续说:“只是有点伤面子,我还是不下去的好……”
“那、那就不管了吗?”傅婴眨巴着眼。
热气从茶杯里氤氲出来,骨节分明的指托着黑瓷,折出鲜明的对比。苏恹行笼烟似的眼望着下面:“人家夫妻间的事,还是不要随便插手的好,容易招人嫌。”
傅婴当了真,以为苏恹行是真的不管,藏不住事的脸浮上焦灼。郡主文弱,身子不好,这要是出点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苏恹行拿扇子轻敲了傅婴肩膀:“我留了廖阳在府里。更何况这是在苏府,我阿姊才是主子,徐钦章便是胆大包天也难占得便宜。更何况宛川徐家,最是重声名,此事明面上很快就会揭过去。”
傅婴肉眼可见的舒了口气。
廖阳是昨天才回来的。自那日苏恹行派他出去,一连着七八日没了消息,直到昨日午时,廖阳裹着一身重寒肃冷找到苏恹行,交给了他一沓信件。
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都围着一个人,看的苏恹行一头乱麻。他将盛钧则三个字颠来倒去,最后盖棺定论——小王八蛋。
苏恹行倚栏听风,忽地将桌上摆的花折了去,两指捏着由它飘向小楼下。花枝倏然停在宽厚的掌里,盛钧则仰头,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
苏恹行懒洋洋的冲他招了手,口型无声道:“上来。”
盛钧则收了花枝,提步走上楼来。
“我们去里面,”苏恹行站起身,“叫人拿酒上来,只要烈酒。”在傅婴不解的目光下,苏恹行眼里荡起坏笑:“我等的人来了。”
————
木窗微敞的屋内,光线尚且有些晦暗。苏宜甯一半身子站在暗处,看着墙上挂的字——正是她先前写的那一幅。
“观澈,你瞧,我这幅字写的如何?”
徐钦章,字观澈。
“笔锋陡峭,有见山峦巍巍之势,”徐钦章向前一步,认真的看着那不拘于时四个大字,“只是过于锋利,到叫人觉得不合适了。阿甯,过刚易折。”
苏宜甯回首看他:“可先生说过,我的字是最像我的人的。观澈,为何觉得不合适?因我是女子,就只能温婉贤淑吗?”她目光灼灼,在灰暗里如同幽微的星火,将表面的文弱撕去大半。苏宜甯的轮廓是更像定绥王的,暗色掩去温文,露出内里的锋芒。
“一纸婚书将我架在了名为恭淑的高台上,所谓的规矩束缚了我的双手,把我困在一隅之地的后院,那里的风雨楼阁都叫我觉得窒息。在他们眼里,我是徐家妇,是苏家女,是郡主,可我是苏宜甯。”
她先是苏宜甯,再是别的什么人。
苏宜甯从暗处走出,窗外细碎的光落到她身上,那些锋利又被隐去,变成一如既往的文弱。杏眸微挑,对上徐钦章的眼:“今日有人能闹到苏府,明日未尝不可以闹到宛川,虽是掀不起什么浪花,可徐家的声名最是重要,时常被人指点的话,我可真为你担心啊,观澈。”
徐钦章在这样的威胁里也不恼怒,反而露出笑来:“阿甯,若我是你,便不会吊着她老母那口气在,至之死地才能毫无顾忌。”
“你叫我观澈,比叫徐郎要好。阿甯,你身上流着定绥王的血,骨子里还是像他的,这是好事。”
徐钦章抬手欲抚上她鬓发,被苏宜甯偏头避开。徐钦章的手落了空,便收了回来,反是温和的一笑。
“我非君子,阿甯,恐要叫你失望了,”徐钦章敛起眼中情绪,“你既嫁给了我,这辈子都得挂着徐家的名头。”
衮州唯宛川徐家独大,可其既不是百年世家,也非大权在握。人们提及徐家,说的最多的便是学识、声名,但这并不足以在澧都的争锋中长久周旋。他和苏宜甯不会和离。
苏宜甯像是早有预料,她拢了拢狐裘:“过几日你回宛川,我就不与你一起了。”
以后也都不会一起了。
徐钦章听出了她的意思,从此夫妻之名彻底变为空谈。他向后退了一步,答应道:“好,郡主。”
两厢对视,仿佛又见年少青衫薄,当年浓夏绿荫下的稚儿飞速成长,最后于康绥的雪后一拍两散。
苏宜甯的身影渐消,待她转过廊角,徐钦章眼里只余茫茫的雪。他走下木阶,从后门出了苏家院子。
————
“世子,好烈的酒。”
盛钧则放下酒碗,幽幽的看着苏恹行。一般这种楼里喝酒是不上碗的,更遑论是比他脸还大的瓷碗,除非是苏恹行特意要的。
“烈吗?”苏恹行佯作不觉,灌了一大口酒,“不烈呀。揽松,你酒量未免太差。”
盛钧则呼出口气:“酒量差,所以经不得世子灌酒。”
苏恹行被拆穿了仍面不改色,一本正经的胡说道:“只是想和你好好喝酒而已,如何就成了要灌你了?揽松,我喝的不比你少呀,怎么这么会冤枉我。”
几大碗酒下肚,苏恹行面上早已浮上薄红。他酒量挺好,但容易上脸,虽是瞧着连颈上都漫出红来,但眼神依旧清澈如斯。
“世子,再喝下去我就要醉了,”盛钧则撑着头,手指重重抚过桌面,眼却是落在苏恹行的颈上,“到时候,你可得后悔死了。”
后悔什么?他就是要盛钧则醉。苏恹行又拆了坛酒,琥珀色的眼里笑意浅浅:“醉了也不打紧,我背着你回去。我在西南和很多人喝的酩酊大醉过,但我还没有和你好好喝过酒,我要补上这个空缺。”
“很多人是多少?”盛钧则坐直了身子,认真的问道。
苏恹行想了想:“我记不清了,反正就是有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数不清。”
数、不、清。
盛钧则的目光暗下来,沉沉的看着苏恹行,他在六分醉意里向前倾身,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在嫉妒——他的苏十九跟很多人醉过,但这很多人里并没有他。
或许苏恹行还和很多人做过很多别的事,可这很多人里也没有他。
分别五年的落空被无限放大,他觉得自己错过了太多。故作的克制与温良摇摇欲坠,他想将苏恹行圈在怀里,含在嘴里,就像是恶犬护住獠牙间的珠玉,只容得自己染指与舔砥。
“我与你一醉方休。”
碳火烧出的热气催着酒意,烈酒入喉,意识就变的钝起来。盛钧则的酒量并没有苏恹行想的那样差,酒坛渐空,苏恹行也喝的醉了。
他觉得热。
手指抵开窗缝,可凉气并没有如愿而来,反倒是黏腻的热。粗重的呼吸打在耳侧,潮湿又滚烫。
苏恹行在盛钧则双臂间仰头,他被抱的太紧,以至于喘息都挨着盛钧则。那双漆黑的眼里平静与温良都碎成齑粉,翻滚着浓烈的情绪,苏恹行在几息对视中偏过头去,却又被扣着后脑掰了回来。
盛钧则叫他:“苏十九。”
“嗯,”苏恹行应了声,“你、你先松手。”
可他反而被抱的更紧。盛钧则像是要将他揉进骨头中,他在四面八方的热潮里醉意更浓,眼尾被熏出红来。
苏恹行艰难的抬手抵上盛钧则的肩,拉开两人的距离。他喘了几口气,正欲说些什么,却突然间天旋地转,骤然凌空的错愕让他下意识往前靠,扶住了盛钧则的肩。
盛钧则将苏恹行整个人抱了起来。
好气。
苏恹行突然就后悔了,他此刻才明白不让盛钧则喝醉到底是为了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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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考完期末一定写大粗长,最近真的变成大学牲了[裂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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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何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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