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那天,康绥又落了雪。天地苍茫一片,云海上下相接。苏恹行还记着杜朗寒的招供,早早去了康绥北城门。
那天杜朗寒在严刑后疯疯癫癫的哭喊:“没用的,你以为拿了我,拿了齐琏就有用吗?你能下刀砍了齐琏,你能拎刀到澧都砍人吗?杜朗元他又比我好到哪里了,他是个杂种,下贱东西!北城门、北城门就是他的埋骨地!谁都活不了、谁都活不了……”
杜朗元是杜家的嫡长子,杜朗寒同父异母的大哥。与杜朗寒不同,他这个大哥要正经许多,早早成了家带着妻儿在外做生意,人不常在康绥,听上去是个老实人。
雪松沆砀,马蹄扬雪在空中拉出虚线,没一会就隐于苍茫之中。临到北城门下,苏恹行并不停马,只举高手中令牌——
“开城门!”
城楼上的守卫见到世子爷,向下传令道:“开城门!”
乌孙马「1」冲出城外,鹅毛大的雪絮落在他颈间。苏恹行于城外小亭前收缰停马,侧目望向亭中。
“好巧,”苏恹行并不下马,琥珀色的眼居高临下的看向青衫人,“徐钦章,你这是桂暨待够了,还是与彦回峰谈的不称心?”他目光扫过被五花大绑的彦回峰,意外似的:“哟,看来确实谈的不称心了。”
徐钦章仍是一身青衫,在寒天里穿的很单薄。他对苏恹行倨傲的态度毫不意外,平淡道:“是不称心。我要查官粮,他要捞油水,哪能聊到一起去——世子,新年到了,我送你一份礼。”
说着他拽绳子把彦回峰往前拉。彦回峰被捆着手脚,又被塞了嘴,这会哼哼唧唧的被拉到雪里,冲徐钦章瞪眼。
苏恹行还琢磨着“查官粮”的意思,问:“你查什么官粮?”
“自然是西南军粮,”徐钦章说,“陛下赐我执清令,命我调查有人私吞军粮的事情。”
执清令是大桉第三代君王设下的君主令,拿执清令者只听命于帝王,有先斩后奏、调命执清军的权力。徐钦章既得执清令,便是奉天子之命,下查戍南军军粮。
可笑。
军粮被扣之事澧都最是清楚,若是没有上面的默许,底下的人又怎么会大胆到如此地步?
苏恹行漫不经心的扣着马缰,微微一笑:“哦?那你查清楚了吗?徐大人,依你看,这私扣军粮的罪名谁该第一个掉脑袋?”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颇有些讥讽的意味在里头。徐钦章对上他这一眼,拨弄执清令的手一顿:“齐琏不已经是第一个掉脑袋的了吗?”
苏恹行说:“他的脑袋是我砍的,我自然知道。所以我在问你啊,拿着执清令,此事你查清了没有?”
徐钦章收了执清令入袖:“我担不起执清二字。”
“此事水太浑,世子该比我明白,这事我查不明白,也不敢查明白。事关军中,当然需得世子来,好好的查。”
此刻彦回峰还倒在雪地里,雪絮落了他满头,瞧着可怜的很。
苏恹行不欲再和徐钦章多言,他瞥向彦回峰,说:“这便是你送我的新年礼吗?”
闻言,彦回峰抬头瞪苏恹行,只是他这副样子实在狼狈,像是待宰的猪狗。
徐钦章视线轻轻落在彦回峰身上:“不止,如果只送这么磕碜的东西,我拿不出手。”他抬脚抵在彦回峰胸口,当即有纸页摩擦的声音传出——
“世子想要的信件,都在这里了。”
苏恹行半信半疑,可他光瞧徐钦章的神色瞧不出名堂,干脆全都要了:“好,这份礼我收了。”
他这话说的,仿佛这东西不是他想要而是徐钦章非要给,他迫不得已才收下的。
苏恹行收了彦回峰,却连个正眼也不给他,只捡了绳子的一头将人吊在马上。这是一个很尴尬和难为情的姿势,彦回峰被吊在上面,挨不着地,也上不了马,被马肚子打在脸上颠簸。
待徐钦章走后,苏恹行依着杜朗寒所言在北城门外的边角处挖出一串铜钱。铜钱各个有腕口那么大,用红绳穿起来,上面没沾多少土,应该才被埋进去不久。
苏恹行拎绳瞅着铜钱,总共五枚,每个都不同样,他左看右看找不出蹊跷,便塞到袖子里放好。
雪渐渐下的小了
苏恹行戴的锥帽上早覆满了雪。他打马回城,一路将彦回峰带回了苏家,随手扔在雪里。
廖阳听得这动静,走上前来,望着被绳子捆做一团的人:“世子,这是……”
苏恹行懒洋洋的说;“这是我捡来的狗。把他身上的东西搜干净,然后丢到柴房。”
被叫做狗的彦回峰在雪地里打了个滚,恶狠狠的盯着苏恹行,要不是他嘴里塞着布,苏恹行都觉得他下一瞬会咬上来。
做狗都不是个好狗。
廖阳拎着彦回峰的后衣领把人拖走了,在雪地上留下一道凌乱的雪痕。
世子爷将马绳递给一旁的百十,同时卸了听雨刀,被廊上倒挂着的百八接了过去。
苏恹行停下脚,与倒挂的百八大眼瞪小眼,奇道:“怎么在上面挂着了?”
百八抱着才接过的听雨刀,吐字清晰说:“王爷罚的,我与傅婴小弟一起去后厨房烧酒,结果烧过了头。”
苏恹行:“酒烧干了?”
百八老实道:“厨房差点烧了。”
苏恹行道了声“我天”,惊讶的看着百八:“确实该罚,罚你给世子爷擦刀。”他点了点听雨刀:“擦仔细了。”
百八赶紧应道,是。然后翻下长廊,抱着听雨刀美滋滋的去擦。
入了夜的时候,廊上的灯全部亮了起来。苏远旭干脆叫人在长廊上支起桌子,将年夜饭摆了上去。
支桌的地方正对着院中梅树,那是定绥王妃还在时种下的,有很多年了。
苏宜甯今夜难得品了两口酒,脸侧浮上薄红。她有许久没好好的过年了,此刻趴在桌上,对着满廊的灯笼笑:“小十九,你瞧,这像不像是烟火炸开的样子,是花的,满天都是。”
苏恹行咽下口酒:“像,很像。”
其实最早说像的人是定绥王妃。那时娘会抱着苏决霖,苏恹行和苏宜甯就拉着娘的裙摆,到处都是灯笼,仰头是,低头也是。
——等灯笼全部亮起来的时候,满天绚烂不息,就像是散开的烟火一样。
苏远旭看向院中的梅树,天风拂过他苍白的鬓发,像是妻子的温柔的手掌。
风还在吹。
靖西沙场上,宋祈礿正围着火堆吃酒。她今年找了由头没回家,风吹在她颈侧,又漫进无边的黄沙。她的刀就插在旁边。
宋祈礿倚着刀,懒洋洋的:“窦峰,这酒怎么越来越不好喝了?味太淡。”
窦峰拎壶灌了一口:“酒是一样的酒,可我也觉得淡了,喝的不得劲。”
宋祈礿干脆扔了酒壶,不喝了。她抱着刀躺在沙子上,说:“在弈哥的衣冠冢旁再挖个坑吧,等哪一天我也死在沙场上,就埋在那里,和这把刀一起埋了。”
窦峰盘腿坐着:“这不吉利的。将军还年轻,还能再守一百年靖西。”
宋祈礿怅然道:“奕哥走的时候也年轻,他还没成家呢。我没能亲手把他葬在东岭。”
“窦峰,”宋祈礿偏头,“你说,等我哪一天战死了,也能葬在东岭,名列千秋台吗?”
窦峰沉默良久,说:“靖西百姓都会记得将军。”
风吹起宋祈礿额前的碎发,还在向前。
暗青色的衣袖在风中翻飞,江枕闲趴在桌上,拽着自家娘的袖子,胡乱道:“我没醉,没醉,我爹呢,怎么不见人?”
江母揪着他的耳朵起来,头痛道:“你爹早喝醉了,你也不许喝了,给我滚去睡觉!”
“疼疼疼,”江枕闲迷迷糊糊的站起来,“我的剑还没拿,我的剑……”
江枕闲一手拿剑,一手拿着酒壶,摇晃着走回房,嘴里呢喃着:“剑名不须臾,人生一世不须臾……”
他拿起酒壶对着天虚碰了下:“干!”
“干。”
康绥城内,莫挽疏坐在一处房顶上,远远看着一家院内的灯火,独自干了一杯酒。
她身上落了雪,与白衣融在一起,洇湿了衣摆。她的弓放在身侧,箭袋也放在那里。莫挽疏又喝了杯酒,她说:“小甯,平安顺意。初三我来接你。”
叮铃叮铃。
鄞尾巷廊下的铁铃铛响个不停,盛钧则两指夹住铃铛,懒洋洋的靠着柱子。
——苏恹行怎么还不来?
好烦啊。
盛钧则望向紧闭的大门,摩挲着手中铁铃。周围房子的灯火透进来,又渐渐熄灭。已经很晚了,苏恹行还是没来。
他会不会不来了?
可他许了我的,说他会来。
良久,盛钧则安慰自己道:“他许是吃醉了酒,没法来了。”
屋里的烛火终于吹灭,盛钧则和衣躺在床上,睁着眼在心里数数:“一、二……”
“九十九、一百——”
吱呀。
房间的窗子从外面推开,苏恹行一跳进去就被抱了个满怀。他身上还带着酒气,就这么被盛钧则抱起来,托在臂弯里。
苏恹行俯身贴上盛钧则的唇。两人在黑暗里紧靠着彼此,呼吸都混在一起,分不清心跳不止的究竟是谁。
唇齿相依间,苏恹行含糊的说:“谨祝新年,揽松。”
盛钧则也回他:“谨祝新年。我的承云,要无忧康健,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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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了一天字,也是提前发上啦(昂首挺胸、骄傲)
「1」伊犁马的前身,骨骼粗实,皮毛厚密,短跑时比蒙古马稍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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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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