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仅不信,心中还涌起莫大的怀疑,尽全力只查出来了人家编好的东西,可见方烬此人绝不简单。
她有备而来就为从他手下抢走李卓,单这一条,就不可能让他放松警惕。
她受谁指使?皇帝?汪沸?抑或是哪位皇子?
连现在看起来与锦衣卫狗咬狗的东厂,言修羽也持怀疑态度。
他从小掌权,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站着,却如同蒙了面纱一般看不真切,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威胁,不得不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方烬的来历和目的。
她此刻给他的感觉,就和她惯常挂在脸上的笑一样假,让人不敢付出哪怕一点信任。
可那夜崖边,两人脊背相抵共同退敌,他明明感觉到了她假面之下的真心。
在淮山,她所说的话,也让他感到开口之人必是明理、博爱的。
或许这就是棋逢对手。
他已然被激起兴趣,想扒下对方的面皮,看清藏着的她究竟是什么模样。
“世子殿下。”方烬一礼。
言修羽自殿内出来便盯着她,眼神中尽是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对方回过神,走下台阶看也不看她,径直跟随引路太监离去。
方烬望着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自回京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方大人,陛下有请。”
方烬收敛心神,低眉顺目走进乾清宫。
入眼仍然是反光的地砖,紧接着跪地叩头、行礼问安,填缝用的桐油味道浓烈,钻进鼻尖。
被允许起身后,前方炉中还剩一丝淡淡香灰气未尽,却被独属于帝王的龙涎香撞散,迫得方烬下意识清纳吐息。
此次与离京前不同,上方的金龙宝座中,坐着一身着织金五爪盘龙绣纹样的老者。
正是顺太祖皇帝。
“千户方烬,勤勉有加,如今一众年轻世家子中,你堪称后起之秀,朕心甚慰。”
“淮山差事办得好,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朕都准允。”
此刻乾清宫内空荡,不知为何并没有太监在旁,顺帝浑厚的声音在此间回响。
方烬不敢多想,“多谢陛下赏识,臣深感羞愧,自知天资不足,能为陛下分忧是臣之本分,也是臣之幸事,不敢奢求赏赐。”
“你倒是谦逊。”
“朕虽年老,但不是迂腐之人,有功当赏,”顺帝语速缓慢,似每个字都暗含深意。
“有罪,自然当罚,你说是与不是?”
回京路上传出的有关太子流言一事,尚未有所定论。
此事往大了说,可以怀疑是方烬有意为之,毕竟流言源头在她这里。
往小了说,只是民众们的捕风捉影,坊间传闻而已。
是非对错,全在帝心。
方烬忙匍匐跪地。
“臣有罪,臣一时不察,叫人将不实的流言肆意传播,让皇室蒙羞,请陛下降罪!”
顺帝稳坐于“正大光明”匾额之下,微眯了眯眼。
早在流言传入京城的第一天,顺帝就着人查过这件事,尾巴最后断在了老四那里。
但究竟是老四所为还是另有其人,顺帝心中也在权衡。
他不允许棋盘上出现别的执子人。
殿中,缸内融化的冰块渗出一层薄薄的水汽附着在表面,一滴连着一滴的水珠坠地。
无形的压迫感在殿内蔓延,滴水的微弱声响卡着方烬克制的呼吸。
良久,顺帝才叹口气道。
“一个是朕的弟弟,一个是朕的儿子,皆是朕的骨肉至亲,叫朕如何在世人面前替他们分辨,”顺帝似颇为哀伤,语气透着无奈。
“天下人的嘴怎封得住,索性不去管。”
“追根究底是臣的疏忽,还请陛下责罚。”方烬并未起身,仔细分辨顺帝这话中真假。
顺帝俯视阶下之人,躬起的脊背与埋入尘埃的头颅极尽谦卑。
臣子对上位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说是因为臣子本身心智坚毅,不若说是因为上位者乃是真龙命定。
天子至尊,世人皆应如此。
“爱卿速速平身,朕未曾有过责问之意。”言之切切,叫人不疑有他。
方烬这才整理好仪容缓慢起身。
顺帝看她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复又想起当初递上案头的一桩悬案,此案悬而未决多年,忽有了结果。
陈清此案的奏折上写着,“国以民为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君明则臣直,愿陛下以国事为重。”
如此直谏之言,丝毫不加掩饰,倒是有几分孤高清明,也从一众阿谀奉承的请安折子里脱颖而出。
前些年他精力不济,许多奏本都是交由掌印和秉笔太监处理,或许高魁是觉得这样的谏言会令他生气,便就这样放给他看了。
哪知他并未下旨处置方烬,反倒是重用起此人。
他着人留意,方知是一个刚进锦衣卫没多久的年轻人所为。
临时起意召见,一问一答间,顺帝自觉已经将此人牢牢掌控在手。
最重要的是,此人不与任何一方搅在一起,虽出身工部侍郎家,却只是偏房无人撑腰,孤臣也。
行事无畏他人,只求达成自己的目的,是一柄收在剑鞘里的剑。
既是剑,就得有用武之地,得磨,得开刃,才能见血封喉。
在御前行走,能力是最不重要的。
能恰到好处的懂得帝心才更重要。
如今看来,此剑,或已磨成,但还差了一道锐气。
握在帝王手中的利刃,焉能没有杀气。
“此次淮山之行,事情办得妥当,离京时朕说过,会等你回来后一并嘉赏,你既不开口,那朕便自行定夺了。”
“微臣,叩谢皇恩。”
*
景顺六十一年,夏,宸王世子率凉州军于淮山剿灭山匪数百人,旗开得胜,圣心大悦。
一时间匪贼惶惶溃不成军,大顺朝剿匪之计推行畅通,实乃国运顺遂。
特授宸王世子昭勇将军衔。
锦衣卫五品千户方烬,忠君体国、深得帝心,擢升为正四品锦衣卫佥事,掌皇宫与京城昼夜护卫。
早朝时,高魁当庭宣布了这两则旨意,文武百官神色各异。
前一则也就罢了,言家毕竟是异姓王,本身就掌着兵权。
从皇帝召其回京起,恐就在计划着给他安一个名头好名正言顺地领兵,就等着他从淮山立功回来呢。
众人心里早就有所预料,也不是一点没有准备。
倒是第二则,令大部分人都觉得莫名。
皆在疑惑这个锦衣卫方烬,是皇帝从哪儿挖出来的?怎地突然就升了佥事?
只听说帮皇帝办过几件事,也没做出过什么了不得的功绩呀!
忠君体国、深得帝心,众人心里已勾勒出一个善于恭维圣上、巧舌如簧的形象,心中暗暗不屑,不过靠着嘴皮子功夫上位,只怕没有什么实干之才。
比起方烬这个人本身,众人更觉得皇帝给她的职权有些耐人寻味。
护卫皇帝和京城,这是锦衣卫的本职工作,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连同皇宫的护卫之责一并给了她。
谁不知道皇宫的护卫,一向是由锦衣卫掌权人汪沸负责的。
汪沸是顺帝初建国时升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前头一任死在推翻兖朝的战乱中。
圣上为嘉奖汪沸刺探前朝皇室敌情有功,特赐下正一品都督衔,人称汪都督。
这么多年来,在汪都督所掌职权中,护卫皇宫,恐怕是最轻松的一件,也是最体面的一件。
汪都督既没有失职,就这样另许他人,岂不是无故被分权?
顺帝给出的理由是,汪沸因公不在京城,无法顾及皇宫及京城守卫。
但看在众人眼里,更像是顺帝想要动一动锦衣卫内部的格局。
再有一点是,京城许多世家都将子孙送去了锦衣卫,想让其混个皇帝亲卫。
像文渊阁大学士谢鹤秋的孙子谢文州那样,能作文章、能靠入仕给家族带来荣耀的毕竟是少数。
可如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千户掌权,以后自家的儿孙岂不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
人汪沸到底是有从龙之功,资历摆在那儿,这个方烬,凭什么?
方烬本人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早朝前就已经回了卫署,刚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领了圣旨。
此刻正在自己的厢房里习字。
说是习字,她其实一个撇都没留下,而是把名册拿出来,又添上几笔朱红色的圈。
从前她日夜不断理清那些似海般的沉疴旧案,再着人引导,让顺帝知道了有她这么个人。
庐州行贿案,她明面上停在了董知州这里,便是做给顺帝看,但凡上位者,都不会重用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只知贪功的人。
淮山回京传出流言,也是她仔细揣摩圣意后的决断。
顺帝升她官在计划之中,却比她意料的提前了很多。
她以为至少会再耗个半年。
从一开始,她就刻意将自己塑造成好掌控的样子,又适时地展露出臣服君权的一面,料想以顺帝心中对完美棋子的画像当是如此。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拿捏着那个度,不敢冒进,不敢不进。
而今赐权来得这样快,不是她估摸错了,便只能说明……顺帝一直在监视她。
顺帝或许认为,他已经足够掌控她这个棋子。
他比她猜想的,要更加急于清除异己。
急需有一柄剑替他扫平障碍。
在京城,能够威胁到皇权的障碍就那么几个。
众皇子中,唯两位皇子有此能力,其中三皇子行事低调,四皇子倒是比较张扬,但最近这两位都没什么大动作。
大内天子近身,那便只有东厂了。
掌皇宫的日夜护卫么...方烬自觉已摸到关窍。
复而又想,能一直在她身边行监视之举又不易被她注意到的,会是谁?
秦帆还是吴慵?或是卫署里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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