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低头看着小外孙女懵懂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了小榆儿柔软的头发上。窗外,暴雨依旧肆虐,冲刷着这个冰冷而艰难的人间。
祖孙俩在门口站了许久。姥姥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楼道口那片被雨幕吞噬的空茫,仿佛还能看到侄子狼狈逃离的背影。那绝望的颤抖和压抑的呜咽,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在她心头,越收越紧。表舅最后那句“肯定有办法”,空洞得让她心慌。她知道,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被逼到那份上,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想?
“小榆儿,你在家乖乖待着,把门关好,谁叫也别开。” 姥姥终于收回目光,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迅速把手里那叠零钱仔细地重新塞回旧钱包,又特意从里面抽出一张五块的纸币单独攥在手心——这是她准备用来打电话的钱。然后,她把旧钱包依旧藏回五斗柜最底层的衣物下面。
姥姥拿起门后那把笨重的老式黑伞,撑开,毫不犹豫地走进了依旧滂沱的大雨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裤脚,泥水溅上了她洗得发白的布鞋。风很大,吹得伞骨“咯吱”作响,几乎要翻过去。姥姥佝偻着背,用尽力气攥紧伞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筒子楼前坑洼积水的水泥路,朝着巷子口那间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卖部艰难走去。
小卖部的玻璃窗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水汽,里面亮着一盏度数不高的白炽灯。老板老张头正坐在柜台后面,就着灯光看一份皱巴巴的报纸。看到浑身湿气、裤脚还在滴水的姥姥推门进来,他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报纸:“哎哟,婶?这大的雨,您咋过来了?快进来擦擦!”
“不碍事,不碍事。” 姥姥喘着气,摆摆手,雨水顺着她花白的鬓角往下淌。她顾不上擦,急切地走到柜台前,目光落在角落里那部红色的、沾满油污的老式拨盘电话机上。“老张,麻烦你,打个电话,长途,打给我老家兄弟家。” 她把手心里那张被汗水微微濡湿的五块钱纸币放在柜台上。
“成!您说号码!” 老张头一看姥姥这神色,就知道有急事,立刻收起钱,麻利地翻出一个油腻腻的电话本和一支秃头铅笔,准备记录。
姥姥报出一串长长的数字。那是她兄弟家的电话号码,深深刻在她脑子里,虽然一年也未必打一次。老张头对着号码,用粗壮的手指,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拨动着那沉重的黑色拨盘。每拨一个数字,拨盘就发出“咔哒…咔哒…嗡——”的机械转动声,在安静的、只有雨声的小卖部里显得格外清晰。姥姥紧张地盯着那转动的拨盘,双手无意识地绞着湿漉漉的衣角。
“嘟……嘟……嘟……” 漫长的等待音从听筒里传来,每一声都敲在姥姥的心上。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炸雷,吓得老张头手一抖。
“喂?哪位啊?” 终于,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略显苍老的女声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声音有些模糊,还夹杂着滋滋的电流杂音。是他婶儿!
“他婶儿!是我!小榆儿姥姥!” 姥姥赶紧凑近听筒,几乎是喊着说话,生怕对方听不清,“你们那儿……雨大不大?家里……都还好吧?” 她先按捺住急切,寒暄着。
“哎哟!是嫂子大姐啊!这大雨天的,您咋打电话来了?家里都好,都好!就是这雨下得邪乎,沟渠都满了……” 他婶儿的声音透着意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那就好,那就好……” 姥姥应着,终于切入正题,声音压低了,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个……栓子(表舅的小名)……他到家了吧?路上没淋坏吧?我看他走的时候急得很,伞都没拿……” 她没有直接问钱的事,而是从关心入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他婶儿的声音明显低沉了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到了到了,刚进门没多久,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问他咋了也不说,就蹲在灶膛前烤火,闷着头,那脸色……难看得很……大姐,是不是……是不是他在城里给您添麻烦了?” 他婶儿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和不安。
姥姥的心猛地一沉。表舅果然什么都没说,还把情绪带回了家。她听着电话那头他婶儿小心翼翼、生怕给亲戚添麻烦的语气,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没!没添麻烦!栓子就是来看看我们娘俩!” 姥姥立刻斩钉截铁地说,语气尽量放得轻松自然,“就是……就是我看他走的时候,好像……心里装着啥事,愁得很。他到家了就好,淋了雨,你给他熬碗姜汤驱驱寒!” 她终究还是没点破学费的事,只是含蓄地表达了看到侄子有心事。
“唉……” 电话那头传来他婶儿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大姐……让您费心了……他……他这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家里的事……唉……”
“家里有啥难处,别一个人硬扛。” 姥姥听着那声叹息,心都揪了起来,忍不住叮嘱道,“都是一家人,能搭把手的……总归会想想办法。孩子读书是大事……” 她点到即止,留下了话头。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只有滋滋的电流声和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可能是表舅的)。过了好一会儿,表舅妈才带着哽咽说:“……大姐,谢谢您……您……您和小榆儿好好的……等天晴了……再说……”
又寒暄了几句,姥姥才心情沉重地挂断了电话。听筒放回机座时,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
“婶,咋样?家里没事吧?” 一直留意着的老张头关切地问。
姥姥摇摇头,脸上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没事,报个平安。谢谢你了老张。” 她看着柜台上的电话机,那五块钱花得值,至少知道人平安到家了,虽然那沉甸甸的心事,依旧像窗外的大雨一样,倾泻在看不见的远方。
姥姥再次撑开那把沉重的黑伞,重新走进茫茫雨幕中。雨水冰冷,打在身上,却比不上她心头那份对侄子一家未来的忧虑来得沉重。那笔昂贵的学费,像一座无形的大山,不仅压在表舅的肩头,也沉沉地压在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
冰冷的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在姥姥脚边汇成小小的溪流。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脑海里却像烧开的水一样翻腾不息。电话里表舅妈那声沉重的叹息,侄子抱着头无声颤抖的绝望背影,还有小石头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她虽未见过,却能从表舅的描述中清晰地想象出来)……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撕扯着她的心。
“不能耽误孩子啊……” 表舅带着哭腔的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回响。是啊,读书是穷人家孩子唯一的出路。小石头能考上县里的好中学,那是多大的造化!要是因为钱…… 姥姥不敢想下去,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猛地在她心底亮起,虽然微弱,却带来一丝暖意和希望:
“要不……让小石头住到这儿来?”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迅速在她心里扎根、蔓延。她开始飞快地盘算起来。
“可是……人家爹妈能舍得吗?孩子能愿意吗?” 另一个声音在姥姥心里响起。把半大的孩子从爹妈身边接到城里,寄人篱下,还是这么个破旧的筒子楼里…… 小石头会不会觉得委屈?他们会不会担心孩子受慢待?自己这把老骨头,拉扯小榆儿一个已经够吃力了,再加上个半大小子……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声音密集得让人心慌。姥姥的脚步慢了下来,刚才那点亮光在现实的层层重压下,又显得那么飘摇不定。希望与担忧像两股麻绳,在她心里反复绞紧。
她走到自家楼下,抬头望去。自家窗户黑洞洞的,小榆儿大概听话地没开大灯,只点了盏小台灯在等她。而旁边王磊家的窗户却透出温暖明亮的灯光,隐约还能听到电视机的声音和王磊妈妈招呼吃饭的吆喝。那平常人家的烟火气,此刻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姥姥一下。
“唉……先问问吧。” 姥姥深深叹了口气,湿冷的空气吸入肺腑。不管成不成,这总归是个能省下钱的法子。为了孩子的前程,她这张老脸,还有啥不能豁出去的?明天,等雨停了,无论如何得再给老家去个电话,跟表舅和舅妈好好说说这个想法。哪怕……哪怕希望只有一丝丝,也得替孩子,替那个绝望的父亲,抓住它。
她收起伞,甩了甩上面的雨水,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一丝微茫却坚定的希望,一步一步,踏上了湿漉漉、黑黢黢的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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