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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番外三 八千尺雪(下)

握住天使圣剑的手变得僵硬,千仞雪花了好大力气才抿动冰冷的双唇。

回武魂殿后,她与比比东也并未走得多近。说到底,母女二人不过是相处时间寥寥无几的、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罢了,互相不了解,碰上时也鲜有温情欢悦,只是不像从前那般剑拔弩张、相看生厌了。

她们的关系大概是皑皑的雪山,亦或是硬硬的冰河,经年不化,呈现出一种冷淡的美丽。

故事的最开始还不是这样的,千仞雪也曾热烈地贪求过比比东的爱。

最初,是抱着女儿对母亲的依赖和喜欢,本能地想亲近对方。她会想破脑袋,把自己想得头痛欲裂——为什么母亲不来看她,为什么她不愿意听自己叫她“妈妈”,为什么她可以虚情假意地与他人相处,却永远对自己铁石心肠呢?

后来,是仰慕与不甘交织,种种复杂的情绪逼迫她时时关注她,也愈发加深了她想博得对方关注的执念。

身为神级武魂六翼天使的拥有者,千仞雪自出生起就领先别的小朋友一大截,与生俱来的二十级魂力是她心高气傲的资本。

每当千道流向幼小的她传递无限期许时,千仞雪还会进一步增强自信心:她一定会成为斗罗大陆的最强者。

成为最强者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超越现存的第一名,让她变成第二名。于是,千仞雪又不得不与比比东绑到一起。

斗罗大陆最年轻的封号斗罗、杀戮之都八位杀神之一、唯一一位解决双生武魂难题的人……全大陆千千万万人,比比东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她斩获无数个“第一名”,正背满一箩筐的荣誉朝着问鼎大陆的目标稳步前行。

曾经,千仞雪以为,她之所以那么渴望超越比比东,就是因为自己想借此来羞辱对方,让她意识到:看吧,那个你不屑一顾、冷眼相待的人早已踩在你的头顶,你彻彻底底地输给她了。

但等到真相水落石出,恨意消散后,千仞雪仍然将这个目标视为自己一生奋斗的方向,她想成就天使神祇,抵达更高的、众人无法触及的境界。

这一次,不是为了让比比东露出后悔和愤懑的表情,而是……想要让她开心,让她骄傲。

在雾韵的劝解和鼓励下,千仞雪一次次主动弥合俩人的关系,先退步,先低头,或许也是因为——她内心深处还是想要和比比东亲近。

幼年时得不到的爱与关怀宛若扎进骨髓的刺,是拔不掉的。本就孤独的她在失去父亲、爷爷后只会更加祈求母亲的爱。

可是,比比东身边已经有了忠诚孝顺的学生,知心相伴的爱人,被温暖包围,不需要她的加入就已十分美好。她去做什么呢?打扰,还是破坏?

这一刻,千仞雪仿佛回到五六岁的年纪,手中的剑缓缓脱落,“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她抱着双膝将高挑的身躯缩成小小一团,用灰暗的金翼把自己拢起,藏在羽毛里无声地哭泣。

为什么,在爷爷心中最重要的是责任,所以他选择丢下她。

为什么,母亲从来都不爱她,所以在一开始就抛弃她。

出生在这个家庭中,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

为什么,自己就注定要孤家寡人,注定不被爱着,还要被剥夺追求爱的权利?

“成神自然有舍有得,你想获得超凡的力量,就必须舍弃凡人的、多余的情感,无论是爱还是恨。”天使神轻飘飘地说,“看来,你最终还是无法割舍掉内心人性化的一面。”

脚下的拼图消失,金色漩涡漫上,将千仞雪拖入疼痛的苦海。

身上好似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咬皮肉,四肢被锥子刺破,锤子凿穿一般,阵阵剧痛自心口层层扩散,鼻腔被无形的气体堵住,她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坠落深海。

好难受……

千仞雪呼吸不畅,暗金的海浪要淹没她了。

“不论承受多大的痛苦,都一定要成功。”

“继续努力吧,小雪。”

他和她真的不爱她吗?

猛然睁开双眼,千仞雪使劲抗争,告诫自己:冷静下来,坚持住。

痛感依旧强烈到让她冷汗如雨,但刺骨的疼恰恰也是最好的清醒剂。

第九考显然是心的考验,上一道关卡不就是靠觉悟与自信通过的吗?这一关一定也一样。

天使神借爷爷来让我树立信心,牢记责任,那么她想借比比东来提醒我什么?破除迷障的关键、脱困的方法究竟是什么?

千仞雪勉力回想天使神的话——

“神要断情绝欲,让心中只剩至理,才能做到公正无私,要忍受孤独,让肩头只有责任与使命,才能为世界创造不朽的功业。”

“一直形单影只下去,与孤独寂寞为友,你愿意吗?”

“她从有到无、从无到有,终于不再孤单,即将成立新的家庭,收获幸福与美满。”

等等。

如果成神真的要斩断一切情丝,剥除一切人性,泯灭内心深处最动人的情感,只能与寂寞相伴而生的话,那比比东怎么会完成神考?

突然,千仞雪力量骤增,令人痛苦不已的水牢破碎,她重新踩在坚实的地面之上,但脸上并没有显出任何乐观的情绪。

天使神抛给自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问题,用意是什么?

千仞雪仔细思索。爷爷用一生诠释责任,那比比东的经历又说明了什么?

童年时家庭和谐、天真烂漫,青少年时渐渐变得冷漠,疯狂偏执而痛苦不堪,后来重拾温情、功成名就……

“你羡慕她么?你渴望这份亲情么?”

原来如此,天使神是要她承认心中的情感。

天使圣剑嗖地飞回掌心,千仞雪振动三对金黄的羽翼,飘向空中,从容不迫地朗声开口。

“我不愿意舍弃与比比东的关系,也不愿意形单影只地走完余生。可成神之路难道非得是孤独的吗?难道您也能保证自己就是个无情无欲的神吗?我不信。”

“我会争取像她一样幸福,也一定会通过这最后一考,继承您的天使神位!”

蓝白色的天使神虚影浮现,飘渺的女音传出,“不错,神非无情,公理的审判也不能全然倚靠理智来执行。走进传承之门时的你冷漠太过,缺乏人性中最珍贵的东西,如今才算是补上这块空缺。”

正当千仞雪目露欣喜之际,天使神的话又追上来,“责任与情感是成为一名合格的神不可或缺的两大因素,但是要想成神,最关键的东西你依然还未展现出来。”

“请您明示。”

“千仞雪,你想要继承天使神祇,究竟是为了什么?”

千仞雪一怔,什么叫“为了什么”?这明明是个无需思考就能回答出的问题,可当她想张口作答时,却忽然失去了发声的勇气。

天使神如此发问,她脱口而出的答案极有可能是错误的。

悬挂盏盏彩色星灯的浪漫夜空褪去,四周遁入漆黑,千仞雪敛眉,一座灿金石像拔地而起,是身着金铠,如山般魁梧的千道流。

“是为他吗?”天使神问。

传承天使神位,是天使一族的使命,亦是爷爷的期望。

天使神笑了笑,第二座金像又跃至千道流前方,是斜过神镰,傲视苍生的比比东。

“那,是为了她吗?”

成神,才有可能离实现她的终极目标——超越比比东,更近一步。千仞雪一贯慕强,只有母亲能被她视作一生的对手和追求。

不待千仞雪思忖,她又看见两座金像的上空哗地展开一面银灰与朱红交错的旗帜,旗上刻印着雪白羽翼守护神圣之剑的图案,这是武魂帝国的标识。

“还是,为了它?”

接任天使神,就能拥有保护他人、保护帝国的力量,她就不会在看到子民们惊慌的面孔时束手无策。

腹中既定的三个答案都好好地摆在眼前了,但千仞雪明白,在天使神看来,它们都是错误选项。她只能闭口不言。

“如果你只是千道流意志的遗留,比比东生命的延续,你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实现他们寄托在你身上的希望,那么你注定成不了神。”

“你自己到底是谁?你源自内心的,对天使神位的渴望又在哪里?”

第一关要自己扛起爷爷所代表的责任,第二关要召唤自己内心深处由比比东所主导的感情,现在又要我将二者尽数否定么?千仞雪讽刺地勾唇,天使神真是狡诈。

她低垂脑袋,不知该如何回答。

从小到大,千道流都教育她,作为天使后裔,她理应替天使神的信徒们铲除世间罪恶,捍卫天使荣耀,守护武魂殿。

这种观念经由多年不懈的灌输,已经根深蒂固,千仞雪不曾怀疑过千道流所说的话,更不曾思考过它们是对还是错。

爷爷需要孝顺的孙女完成至高无上的使命,她做。武魂殿需要杰出的领袖瓦解两大帝国,站稳脚跟,她去。享受家族带来的福祉,享受众人敬奉的诚心,这是她应该报答的。

对吗……

回首过往的二十多年,千仞雪惊觉,自己一直在为爷爷而活,为武魂殿而活。

卧底天斗、传承天使神位、执掌武魂殿,这些事是她自愿去做的吗?

“如果降生在普通人的家庭,也许你会活得更简单快乐。”

自记事起,千仞雪就被千道流带到身边抚养,玩乐的时间很少。爷爷总是慈眉善目地教导她、鼓励她,说她是上天赐予千家、天使一族的珍宝,很小的千仞雪只是将那些反复出现在耳边的话记在心里,脑中其实更想与千道流多相处一点。

她好想一家人围在一起,快乐地说话,快乐地笑,就像——不久前看到的比比东幼时的情景一样。

可是作为武魂殿少主,千仞雪不得不为天使神的信徒们撑起一片天,她的家人也永远无法平淡而温馨地聚在一起,时常关心对方。

好累。

被修炼和学习挤满童年,九岁以后远赴天斗改名换姓,与心思各异的贵族子弟长久周旋,谋划窃国。

十几年啊,她最美好的青春岁月都只能用雪清河的身份在异国他乡虚假地、如履薄冰地活着。

当她好不容易完成任务,能够返回武魂殿时,又很快投入到了天使神考中。

千仞雪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按部就班地依照千道流的计划前进,因为爷爷早已用爱与亲情桎梏她的羽翼,又把责任的砝码压在她的头顶,让她死死地伏在平地,失去自主飞翔的能力。

明明是最爱她的人,却画地为牢,“正义无私”地控制她。

鼻尖充斥一股酸涩之意,千仞雪快速地用力眨了几下眼,试图压抑流泪的冲动。

正如千仞雪不能心安理得地怨恨比比东厌恶和抛弃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那样,她也无法责怪千道流用爱的手段操控她,要她承担“最最光荣的使命”。

出身在武魂殿、千家,生来就是万众瞩目、天纵之资的存在,她比绝大多数人过得都要好才对,尽管如此,她不还是要受制于人,不还是没有把握自我命运的力量吗?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谁的实力更强,谁就能够活得更自在。”千道流曾对她说,比比东是最有希望百级成神的人,连他也不能轻易动她。

“权力与实力是人驰骋于世界的至高法则。”面对自己的责问,比比东云淡风轻地回答。

是啊!

千仞雪紫眸中积蓄金芒,气势重振。

不断追求更高的境界,持之以恒地冲刺到斗罗大陆的巅峰,成为芸芸众生望尘莫及的神,最首要的、最根本的原因应该是获得保护、捍卫、实现自我意志的力量才对。

接替天使神,成为斗罗大陆最强者,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左右她的想法和行动了,那时她也不会手足无措地看着别人为了保护她而牺牲了。

救人先救己,悦人先悦己。保护好自己,才能更好地保护别人。拥有无人能敌的力量,不仅是庇佑他人的前提,更是活出自我的基础。

“我想继承天使神祇,是为了我自己!”千仞雪挺胸昂首,高声语,“完成家族的使命也好,获得亲人的认可也好,都只是附带目的。只有先成就自我,做好‘千仞雪’,才能去仔细思考其他的事情。”

“很好。”天使神的声音流露出赞许之意,“天使九考的经历不仅在于力量的提升,更重要的是让你获得属于自己的意志。”

“只有成为自己的主宰,才能引领大陆走向更加光明的未来。”

“第一关,我希望你能确立成神的自信,第二关,我希望你能正视自己的内心,这第三关,我希望你获得真正的自我意志。千仞雪,你做得很好。”

天使神心道:大供奉,你忠心侍奉多年,这是我最后、也是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千仞雪脸上闪过一丝恍然和尴尬,她错怪天使神了。原来爷爷和妈妈,责任与爱都是障眼法,天使神的真实目的是帮助我认识自己。

似是听到她的心声,天使神声音含笑,“作为强大的神,为他人撑伞是应有之义,恰当地把握情与理的尺度也是必须要做到的,但是源自内心的信念与渴望才是促使你成就伟业的主要力量。”

“不过,你也要记得将自己的**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切忌不能让它膨胀到吞噬掉你的本心与理智,让它变成‘自私’。”说到最后,她话语中透出一抹怅惘的意味。

“我一定谨记在心。”

“接下来,就开始你的终极传承吧。这个过程会非常痛苦,但我相信你可以坚持住。”

千仞雪眉宇间信心满满,漂亮的脸上傲气毕露,“放马过来。”

天使神的虚影和声音一齐消失,下一瞬,刺眼的金光溢出,将整个空间湮灭,赤金火焰从千仞雪脚底往上疾速攀爬。

好烫!

千仞雪口中爆出痛苦的呻、吟声,她耐性不算差,但此时倍受折磨的她还是克制不住地叫苦。

在极致的高温烘烤下,肌肤上汗水如流渗出,身体从里到外好似经历千锤百炼一般,皮肉灼烧,筋骨抽痛,神经疯狂撕扯,她的灵魂都仿佛被彻底重塑。

一刻钟后,大量金红色的血水代替汗液从千仞雪体内汩汩流出,她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无比,六片羽翼无力地低垂,虚弱的身躯止不住颤抖、痉挛,精神也濒临崩溃。

不行……绝对要挺过去……

咬紧牙关,千仞雪苦苦支撑,眸中金辉怒涨,伴随一声尖利的长吟,自身体中抽离的似小河般曲折流淌的血液与吞吐她的火焰飞速融汇,凝结成型。

几欲将她拖入鬼门关的痛楚渐渐退却,光焰与鲜血熔铸出坚不可摧的金色铠甲,完美地包裹住千仞雪复原的身体。

额间的天使烙印光芒灿灿,两片舒展的白翼从头饰上飞出,羽状暗纹游遍英武铠甲的每一寸,背后三对翅膀转变成浓烈的金色,太阳真火安静乖顺地在淡金战靴下燃烧,千仞雪感到精神前所未有地饱满昂扬。

以太阳为核心元素,涌动璀璨金光,散发出澎湃圣洁而光明气息的圆形法阵盘绕在千仞雪头顶。

握紧天使圣剑,这会儿她只觉力量倍增。长剑一挥,骇人的威势遽然震荡开来,神殿明亮,别具威仪的巨大天使虚影浮现在千仞雪后方。

神考之境化作白羽消散,斗罗殿里一缕缕金光攀上巍峨的天使神像,令它颤动、坍塌、破碎。

“轰——”神像变成无数金色光点在空中激荡,又风一样地奔向千仞雪,注入她的铠甲之中。

金色光柱冲天而起,庞大的能量波动爆发,高悬空中的太阳也在新任天使神的光辉下黯然失色。

教皇殿内,比比东诧异地看向雾韵,“你怎么来了?”

“千仞雪成神了。”雾韵表情略显严肃。

早前天空中的异象无人不知,但那时她只是抱着欣慰和喜悦的心情继续投入训练,可是几分钟前山顶突现的巨大能量波动让她的心无法安宁。

同样作为神的继承人,雾韵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力量背后隐隐透出的紊乱气息,并且有束金光直冲教皇殿而去。

按理来说,千仞雪和比比东的母女关系虽谈不上多好,但也有所修复,不该发生什么碰撞。

那么,到底为什么她的心绪会如此躁动?

是因为千道流的死吗?

雾韵来不及多想,马不停蹄地赶来教皇殿。

“我担心……”才刚说三个字,沉重古朴的殿门就嘭地震开,俩人的视线朝来人望去。

成神后的千仞雪更加光彩照人,通身展露出高贵不凡的气质,配上她举世无双的容颜,整个人看起来仙姿玉貌,有若神女。

不过,此刻那张脸上却是霜意聚积,一眨不眨紧盯她们的紫眸也着实惹人发怵。

“少主,恭喜你成就天使之神。”雾韵第一时间调整好状态,缓和殿内僵硬的气氛。

千仞雪对于她的道贺不作回应,只冷声问,“你们早就知道,对吗?”

比比东眉头轻拧,“什么?”

“你们早就知道天使九考需要牺牲爷爷的生命才能开启传承之门,却始终瞒着我,对不对?!”

千仞雪一步步逼近二人,一声比一声高,说到最后,面上的镇定和隐忍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唐三交手时,他那句“就是你和比比东夺走了本属于我的一切”在千仞雪的心中就已种下疑惑的种子,刚刚在斗罗殿深思时,她将从前俩人对唐三的防备和瀚海乾坤罩的作用也串联起来,终于得出结论:她们对如今的局面早有所料。

雾韵脸庞挂上焦急之色,她唇瓣微动,欲开口解释,然而千仞雪已闪着泪花,含着哭腔质问。

“你们明明知道爷爷是我最亲的人,还不告诉我,冷眼旁观我们骨肉分离,是不是?”最后三个字是吼出来的。

“千仞雪!”比比东眼神凌厉异常,难得拔高声调,喝止了千仞雪一浪接着一浪的追问。

被她夹杂怒意地一喊,千仞雪好似惊醒一般,眼泪决堤,跌跌撞撞倒在地上。

她也不知怎么的,成为天使神后高兴的心情仅仅维持几十秒,伤心与落寞就追上来了。

当时,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斗罗殿,千仞雪呆愣地站在原地,新神已现,神像便不必存在。

于是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成功了,爷爷也真的永远离开自己了,随即陷入失去至亲的哀伤中。

恰在这时,她想到了之前唐三那怪异的话。

天使九考本就要求千仞雪稍微释放性格中的冷漠疏离,学会坦率地看待内心的情感,而她又为了通过考核将千道流离世激发的悲痛之情强行压抑下来,所以当悲伤的后劲到来时,它就如同火山喷发,强烈到她控制不住。

也许她并不是真的要责怪比比东与雾韵,可是除了她们,还有谁能任由自己宣泄那份痛苦呢?她是那么孤独的一个人。

见千仞雪安静下来,比比东才舒缓语气,从高座上起身,“作为你的母亲,我自然和千道流一样都希望你能取得最大的成就,他自己都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我又何必阻止他?”

千道流的死活,她根本不在乎。

“我知道,最疼爱你、关心你的爷爷不在了,你肯定很难过,但是。”比比东缓缓屈膝跪在千仞雪旁边,轻抚她的侧脸,用她从未听过的温和语气说,“你还有我。”

泪染双睫,千仞雪怔怔地望进那对柔情缱绻的红眸,比比东没有避开目光,而是平和包容地任她打量。

“妈……”千仞雪禁不住埋入她的怀里,抽泣着喊道。

她只有她了。

比比东浅浅拥住她的背,手徐徐触碰那淡金色的发丝,予以无声的安慰。

看到这一幕,雾韵脸上旋开一抹动容的笑,精神世界里响起比比东的声音:你先回去吧。

闻言,她没有迟疑,放心地转身离去,替她们关上殿门,并低声对值守的士兵吩咐,“除非里面有人出来,不许任何人擅闯教皇殿。”

“是。”

雾韵相信比比东会处理好一切。

寂静的大殿里低泣的声音无限放大,千仞雪的情绪无法很快平复,比比东一下一下地顺着她柔软的长发,心下感慨:原来是这样的触感。

衣襟被盈盈泪光沾湿,比比东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轻轻叹息,“我当然可以尽我所能护佑你,不要求你飞得多高,只要你能平安快乐就好。可我心底期望你拥有自保的能力,那样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照样能活得安逸自在。”

“所以我不能做出妨碍你完成九考的事,哪怕我知道你会伤心,会痛苦。”她微微笑了笑,“况且,我也不差多这一件让你记恨我的事。”

千仞雪哭得眼尾晕红,本是后知后觉有些丢人,不好意思抬头,听她这么说,登时揪紧比比东的衣衫,也不做鹌鹑了,猛地抬头,“我……”

她屁股往后挪了两步,至少是退出比比东的怀抱了,然后侧转过头,用手背蹭蹭湿润的脸,不去看对方,声音很轻,“我早就……不恨你了。”

见此,比比东取出手帕递给她,又调动魂力烘干胸口洇湿的布料,背过身,举目仰望透明的穹顶,淡淡地说,“你该恨我的。”

一直以来,她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和千仞雪交谈,心底也很抗拒诉说自己的情感。

毕竟她们的关系那么难堪,几乎全部的相处片段都是以不愉快收尾,而错又不在她俩身上,所以比比东甚至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比比东深谙营造一份良好关系的手段——双向的付出。她不可能永远让雾韵替她出面,也不可能一味等待千仞雪的主动。

而眼下,或许就是她唯一愿意、可以吐露心声的时机。

“你来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年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光,而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爱你。”比比东眸光渐渐晦暗。

“我发自内心地厌恶承载着我的仇恨降生的你,厌恶你的金发,厌恶你的天使武魂,厌恶你的一切。”

“起初我也是真的想要杀掉你,你本就不该出生,只是最后一刻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收了手。可不杀你已是我的底线,纵然你再乖巧再懂事再可爱,你也不能奢求我爱你,那是强人所难。”

千仞雪心酸。

“但那不是你的错,因为你从来都不被允许知道事情的真相。”比比东垂眸,“所以,我赶走你,冷漠地对你置之不理,从未照顾过你,这些都足够成为你恨我的理由。”

“互相怨恨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恨比爱长久,不是么?”她似是自嘲地继续说,“只不过,雾韵的话让我有了些感触。”

空气安静了几秒。

“你能相信我们都只是一本书中的人物么?”

千仞雪惊愕抬眸,比比东轻笑,侧转身子,“在这本书里,唐三是正义的光荣的,武魂殿、你我是罪恶的,故事的最后是我们与唐三的决战,你以破碎神位为代价想要与唐三同归于尽却不行,紧要关头我替你挡下了修罗魔剑,恳求唐三放过你。”

心口突地钝痛,千仞雪眼眶中重聚水光,她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她的母亲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我看见你在哭,想要摸摸你也没有力气,只能遗憾地闭上眼。”比比东敛眸。

“雾韵说,我们内心深处是在乎对方甚至是爱着彼此的,奈何种种限制之下,只能以死作结,达成恩怨相消。其实我知道,我想你活下去并不是因为我爱你,而是因为我的不忍。”

“我无法否认,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你的骄傲,甚至是倔强,都来源于我。”

“你的人生也与我相似,很早就一个人孤单地生活,身旁没有亲近的、可以依靠的朋友。”

“我梦见的结局中,你悲伤地看着我死去,也像极了多年以前母亲殒命后想要挽留而不得的我。”

“同病相怜,才是让我改变想法的真正原因。”比比东目光柔和了些许,“我也知道,你对我过度的在意更多地也不是因为爱,或许是因为执着,或许是怨恨,又或许是傲气使然。”

千仞雪轻微地点头。她那么对待自己,她怎么会爱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对她的恨意都远大于爱。

如果雾韵不曾将真相告诉她,她与比比东的感情大概就像一张薄薄的纸,无须风吹,一个微不足道的呼吸就得以摧毁掉。

“只是,不怨恨、不迁怒与关心、爱惜之间还有很长的距离,我可以不与你针锋相对,但有没有必要与你缓和,亦或更进一步,朝一对正常的母女靠近?在审视完我们的关系后,我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

大抵世界上确实有母女连心一说,不然为什么她们的思想会同频共振呢?千仞雪闷闷地想,悄悄拂去眼角的泪。

“爱是一个奢侈的字,它离开我太久太远了,所以对于这个问题,我始终不愿深入思考。”比比东略显伤感,却很快又牵起唇角,“但是当我徘徊逃避时,却有人一直把我推向你。”

雾韵吗?千仞雪竖起耳朵。

“坦白讲,她和我根本是两类人,我的算计与防备她都毫不在意,甚至甘之如饴,令我一度困惑不已。可是她一直很有耐心地坚持,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温暖我,让我开心。”

“那种世界被她包围的感觉,我难以言说,但我知道它在深刻地动摇我的心。”

二十岁以后,比比东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她痛恨这个丑恶的世界,学会用光鲜亮丽的表面作伪装,把冷酷残忍的内里隐藏。

被仇恨与怨怼吞噬的她不会去考虑对谁好还是不好,所有人在她眼中只有能利用和不必理会两种意义。

然而,无微不至的关怀会重新滋养、浇灌出感性的花朵。比比东又尝到了被爱的甜味,在这种情况下,她才有机会分出心神想,或许她也能捡拾起温暖的碎片,对别人施与爱。

“所以我对你作出承诺,你想要从我这里获得的,只要我能够给,我都愿意给予。”

比比东完全转过身,正对千仞雪,直视她,手指微蜷,“我希望现在迈出这步还不算太晚。”

自蹒跚学步起渴求的情感,终于在她以为世间无人会再爱她的时候奔向她。

千仞雪从地上站起来,还与幼时一样,面上带着迟疑,双腿却坚定不移地朝母亲的方向走去。

“不晚。”倚在比比东的肩头,千仞雪哽咽地说,“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要不是因为我挑衅唐三,金鳄叔叔和青鸾叔叔也许就不会……”

比比东微怔,旋即明白过来,轻拍她的后背,“他们不会怪你的。换作是我,也极有可能会做出和你一样的举动。”她也有年轻气盛的阶段。

“但你应该从中吸取教训。”比比东指腹轻揩她留下泪痕尚且湿润的脸颊,“失败了就失败了,退一万步讲,一切还可以从头再来。可若你放不下失败,放不下错误,迈不过那道坎,才是真正输得一败涂地。”

千仞雪轻轻点头,带着鼻音说,“我记住了。”

晚上雾韵训练结束,洗去浑身疲惫后就高高兴兴地来到餐厅吃饭。有什么比奋斗一天,再饱餐一顿更美好的事呢?

她是个知足常乐的人。

余光瞥见比比东迟迟未动筷,雾韵随口问,“没有食欲吗?”

“白天太累。”比比东神情恹恹。

雾韵咬筷,“不是和往常一样处理公务吗?噢——下午和千仞雪谈得怎么样?耗费了很大精力?”

下意识地摸摸锁骨附近,好像还留有眼泪的余温,比比东微叹,“她边哭边听,都是我在说,当然很累。”

“哭了啊,我记得在天斗时她也哭了。”雾韵回想,调侃道,“好哭算是她独特的性格特点吗?”

据雾韵所知,这是千仞雪第三次流泪,和她平日里冷冷淡淡的高岭之花形象放在一起看实在有趣。

比比东不答,夹起一片菜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反正爱哭这点肯定不是遗传她,她和眼泪这两个字二十年都不一定能见一次面。

“不过,这也很可爱哪。就算她长得再大再高,对外人再傲再冷,在你这里,她都还是个孩子。”

“反过来,你在她心中也永远有着母亲的身份,所以她在你们独处时变成一个‘好哭鬼’实属正常嘛。”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说法呢?大概就是猫克鸟,母克女,上克下?雾韵被自己的想法逗乐。

“她要是听你这样说她,估计得气急找你干一架。”

以千仞雪那嘴比嘉陵关城墙还硬的、格外要面子的性格来说,哪里能听得好哭鬼这样的评价?

“那到时候就要依仗冕下保护我了。”雾韵眉眼弯弯。

筷子尖敲了敲瓷碗,发出清脆的声响,比比东似笑非笑,“你和她不是喜欢较量么?我怎么好意思插手你们的对决?”

到现在还记着这茬呢?雾韵目含嗔怨地看了她一眼后,采取食不言战术,装没听见,埋头一个劲儿吃饭。

“好哭啊……”比比东悠悠道,“在我面前掉眼泪,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可以包容她的脆弱。

雾韵扒拉完最后一团米饭,“这话你应该当着千仞雪的面说。”

比比东拿过纸巾替她擦擦嘴角,被雾韵接过后,她说,“行胜于言。”

今天把一辈子的好话都说完了,她是不可能再去跟千仞雪倾诉衷肠的。

看出她隐藏在八风不动神色下的别扭,雾韵也不揭穿,摸摸肚子,发出感慨,“吃得好撑。我要出去转一圈消消食,你去吗?”

“嗯。”

她们很喜欢一起散步,很舒服。不一定要一直说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常常是安静地并肩而行,或是差那么两三步,再在对方侧目的时候,慢腾腾挪到她身旁,相视一笑。

这样就足够悠闲快乐。

-

自打敞开天窗推心置腹一番后,比比东和千仞雪足足一周没有见过面,倒是听雾韵说,对方来找过她一次,大致表达了“你要赶紧成神,我们再一较高下”这样的意思。

对此,教皇冕下表示:“挑个离武魂城远点儿的地方自生自灭去。”

教皇殿经受不起两位的摧残,何况武魂城才重修没多久,御之一族都不乐意那么快又开始加班。

这天,比比东照例在教皇殿的书房办公,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在靠近,下一秒两声“叩叩”传来,门开,果然是千仞雪。

“我要接替爷爷,做新一任大供奉和斗罗殿殿主。”千仞雪目不斜视。

“写好申请,然后递交到长老殿,经由长老会议一致商讨决定申请是否通过,你连武魂殿里办事最基本的流程都不清楚么?”比比东翻看文书,头也不抬。

继任教皇以来,比比东特别注重维护武魂殿内部的各种秩序。虽说长老殿里最有权力的供奉们常年不管事,但若是千道流真有意做什么,其余六位供奉只会认大供奉的话行事,毕竟武魂殿信奉的是天使神,作为天使后裔的千家把持着相当大的话语权,教皇是无权干涉供奉行动的。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比比东已成神,无论是实力还是权力都无可厚非达到巅峰,她最近就正在盘算如何进一步合理瓦解供奉们的势力。

千仞雪微忿,她当然知道比比东说的那些内容。

或许以前她还能直接向千道流提出请求,让爷爷为自己安排,但她明白如今长老殿基本都是比比东的人,她在武魂帝国的号召力和威望并非自己所能比拟的,所以千仞雪不可能公然与她叫板。

不过,即使她现阶段影响力不如比比东,也是新晋天使神,千道流之孙,堂堂正正按流程走是铁定能拿下这两个职位的。

仞雪之所以先来跟比比东说一声,是因为……她想看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上次回去后,千仞雪一连好几天都在羞窘的情绪中无法解脱。她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我疯了吗?怎么能在比比东面前毫无顾忌地哭?比比东是不是也疯了,那么和颜悦色,还一点一点地言明长久以来的心理活动。

她多想一觉醒来就能失去那天的记忆,事实却是,越想遗忘,记忆就越是牢固。

千仞雪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比比东的温柔,她不习惯也不适应,但是……她又忍不住想去找她。

结果就是,比比东还是原来那个比比东,一开口就让千仞雪只想呛回去。

正当她要拿出准备好的申请,冷脸往桌上一拍时,又听比比东认真地问:“你真的决定好了?”

千仞雪微微皱眉,她自然是考虑周全才会行动。

“虽然供奉和斗罗殿殿主两个职位很少参与武魂殿事务,但是有实权就意味着一旦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都必须出面。”

“我以为,前二十年你都被千道流和武魂殿的事推着走,现在会想要摆脱这样的生活。”

这几日千仞雪也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她想也是时候为自己而活了,可说得容易,做起来却很难。自小被责任教育压着,她的心性已然定型,无法潇洒地说走就走。

“如果你内心并不乐意再掺和到凡俗杂事中,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比比东自如地动笔,眉目低垂,“有胡列娜接替我的位置,你,可以选择自由或者留下。”

心湖泛起水波。千仞雪讶然,她从来没有想过胡列娜被立为圣女的原因会和自己有关。

似乎当她们的关系向好发展时,所有她不曾察觉到的细节都会自动跳到她眼前,告诉她,比比东心里是有独属于她的一席之地的。

千仞雪嗓音微涩,轻轻把申请亮出,“我要是没有决定好,怎么会来找你?你还是……不了解我。”

比比东抬头,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不冷不热地应了声,转而目光幽深,夺回主导权,“那你来教皇殿做什么?”

“只是事先打声招呼,防止长老会议上有人心生不满,暗箱操作。”千仞雪条件反射地刺她,“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笔尖猛地用力,比比东太阳穴突突,重重搁下笔,红眸不善地眯起。

这到底是什么破烂脾气?好心当成驴肝肺。她真是懒得再管她了。

星斗大森林里,刚吸收完一枚十万年魂环的雾韵心情大好,欲转身回家,不料树林间突然飘出一道身影,她不由神经一紧。

是什么人?竟然能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接近。

“……少主?”雾韵纳闷,千仞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千仞雪吹落手上把玩的金羽,飞到她身边,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你真的要和她结婚,过一辈子吗?”

雾韵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啊?”

“她的脾气,你是怎么忍受得了的?”千仞雪自顾自地说,“她那种打人一巴掌,再给一颗枣的作风,不是很讨厌么?”

“不对。”千仞雪又自我否认,“她对你应该挺温柔的吧?”

雾韵局促地挠挠脸颊,“还好吧,我蛮喜欢她的脾气。”

教皇冕下早就步入成熟期,现在又志得意满,事事顺遂,情绪可以说是分外稳定。

就算偶尔霸道一下,雾韵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千仞雪好看的紫眸里浮起星星点点的不解,半晌,她抵着下巴问,“你们吵过架吗?”

显然她对比比东的温柔极其不适应,也没有太多案例足够拿出来分享,但和对方吵架的经验还是比较多的,尤其是小时候。

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相处久了,怎么可能不吵架?不过我们很少吵得起来,顶多算得上小小的摩擦吧?”雾韵笑笑。

“她的确很会挖苦人。”千仞雪想,比比东气人的功夫已臻化境。

“倒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雾韵微赧,但眼睛又亮晶晶地看着她,“你不觉得她凌眉厉目时气场很足,还很漂亮吗?盯着她看久了,就不想争辩了。”

而且她们大事上意见基本一致,所以本身也不会吵得很激烈。

“……”

千仞雪不知该何言以对,也许她不应该来找雾韵,更不应该问出这个问题。

“对了,少主,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似乎也有点难为情,雾韵主动转移话题。

“对你稍作督促而已。”千仞雪恢复高冷的姿态,顿了顿,又说,“私底下,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不管怎么说,她们即将要成为一家人,没必要这么生分,再者,她本来也是把雾韵看作是“朋友”的。

雾韵愣了下,然后从善如流,“好。”

望着她清亮的杏眼,千仞雪心房忽地柔软。

她很庆幸,雾韵来到斗罗大陆,来到比比东的身边。

如果母亲的爱人是雾韵的话,不仅不会伤害比比东,连带着自己也会很幸福地度过余生,对吧?

她只认可雾韵成为母亲的另一半。

下篇是少女东番外。

怎么番外评论这么少,大家是看完正文就跑了吗?暴风哭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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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番外三 八千尺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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