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浔阳城往颍州的路上,有一块必经的山岭,名曰八卦岭。八卦岭中有一片必经的树林,名唤落日林。
附近的乡民谈及这片林子,无不色变。常有行人进了树林,就此失踪,只余森森白骨。
然而,外乡人可没法知道这些乡野传闻。
这么大一片没有人的林子,十个路人有九个都想进去解个手。
一架马车停在路边上,马儿待得无聊,不停地跺脚喷气。
金水寨的小小姐方之燕也等得不耐烦了,从马车帘子里伸出头来呼唤:“小丁!小——丁——你到底好了没有呀?”
一旁的另一个护卫打着哈欠,懒洋洋道:“小姐,就再等一会儿吧,又不着急赶路。”
“谁说不急?赶紧送完信咱们就回家了,在这荒郊野岭喂蚊子好玩呀?”
方之燕扁扁嘴,她从来没出过寨子,这次下山疯玩了几天,突然间有点想家了。
数日前,她爹寨主方不器突然把她唤至议事堂,说她年纪不小,是该帮忙担些责任了。他有一桩要事,需找颍川黎家的故交帮忙,让方之燕帮忙去送个口信。
她十八岁了,还没见识过外面是什么样子,心心念念的都是话本里描述的花花世界,当即一口应承。
到了附近城里才发现,原来里面外面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多了些人。城里的百姓见她带着两个彪形大汉,也纷纷躲着她走。
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浪漫桥段,更是一点影子都没有。
方之燕的幻想坍塌了,随着马车颠簸屁股的节奏。
她想家、想爹、想寨子里的一切,好想立马插上翅膀飞过去把密信递完,打道回府躺上软乎乎的大床……这该死的小丁去解个手怎的这么久还没完事?
“他是不是在里边迷路了?小甲,要不你进去看看。”方之燕催促道。
“小姐,我俩不能同时离开你啊,万一碰上贼人咋办?还是等等吧。”
小甲还是费劲动弹的样子,这家伙平时就爱偷懒,每次都得挨她一脚才不情不愿地去干活。
方之燕在这趟路途中,第三十九次踹上他屁股:“我跟你一起进去!少磨磨唧唧,后面还有好长的路呢!”
“男人解手你也要进来看,一点淑女风范都没有。”小甲吐槽着,不情不愿地被她推着,一起进了林子。
一进林子就感到一阵令人发毛的阴寒,明明是刚过午时,日头还高悬在天,可林子里确不见天光、昏暗异常。
俩人走进数十步,始终不见人踪迹。小甲翻着草丛道:“怪了,有尿骚味,应该没跑远才对啊。”
“真迷路了?这附近是不是有什么沼泽,可别掉进去了。”
方之燕放大声音喊了几声,俩人又走深了些,绕着圈找了一会儿。
可四周除了树就是草丛,哪里有什么小丁的影子?甚至连一声回应都没有。
草丛里不断传来树叶互相摩挲的声响,鬼魅低语似的,怪瘆人的。
方之燕四下打量了下,搓了搓胳膊,正想着跟小甲说,要不还是出去算了,人指不定先回去了。
“唰啦——”身后划过了霹雳般的一声。
什么东西?方之燕立刻闭上了嘴巴,猛地回头,什么也没看见。
数步之外的小甲也抿紧了嘴,警惕地四下张望。
正疑惑间,脸上传来一阵湿漉漉的感觉,好像是下雨了。
方之燕下意识拿手一抹,竟然满手刺目的红。
惊恐地抬头,就见失踪的小丁就趴在他们头顶的树冠上,被层层藤蔓裹在其中。
双目圆睁,七窍流血,狰狞异常。
“啊——”
方之燕的尖叫声还未落地,背后的小甲也发出一声诡异叫声,说话的声音都变调了:“我操,小姐,是条长虫!”
她仓皇回头,眼前忽地腾起一阵带着腥味的褐色旋风——水桶那么粗的一条蛇,猛地朝小甲扑过去,把他整个身子给卷了起来。
“小甲!”
方之燕惊恐大叫,平时他们都说小甲壮得像牛,可现在他被这巨蛇裹挟其中,竟然像头待宰羔羊一样无力挣扎。
小甲奋力挣动几下,那蛇不满他的抵抗,猛地收紧了身躯。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之后,小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方之燕大喊:“跑!!”
咔哒咔哒令人头皮发麻的几声,小甲白眼直翻,口鼻鲜血狂涌,想是已经没了性命。
跑?能跑到哪里去?方之燕不说逃跑,整个人都吓得瘫软了。
她平时连杀鸡都看不了的一个人,眼见两个护卫死在自己眼前,早已是吓破胆的状态。
此时只能僵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长虫把软成一滩的小甲尸首丢在地上,缓缓地朝她游来。
金色的蛇眼不断放大,背后又是传来了一些动静,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闪开!”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
方之燕的脑袋已然吓成一团浆糊,根本无法分析这句话什么意思。
那长虫猛地扑过来,在她眼前张开血盆大口,方之燕两眼一翻,膝盖一软,直接撅了过去。
失去意识之前,脑中唯一的想法就是,不用醒着被折磨,也算幸运了……
*
方之燕没想到,自己还能有重新见到人世间的机会。
艰难地睁开眼睛,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草丛上,像是还在林子里头。
回光返照?还是自己没死透?
但是除了手脚无力,好像也没有别的疼痛。
她努力转了转头,一个深蓝色的身影背对她蹲着,在给两个小土包堆石块。
听到她起身的动静,那人侧目相询:“醒了?”
方之燕喃喃道:“我没死?”
“差点。”
“你是谁?”
“贫僧了然。”
“是你救的我?”
“路过而已。如果觉得我多管闲事,旁边撞树上吊自己选。”男人想了想,“噢,你可能够不着,我可以勉为其难帮你挂一下。”
“……”
不用了,你的嘴就能下毒。
方之燕说了两句话,脑袋总算清醒了些。
把眼珠子转过去,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身穿深蓝色布衣,着一顶有些崩了线的斗笠,底下透出些许乱糟糟的短头发。
“小丁小甲呢?”
男人让开身子,用大拇指比了比身后的俩坟包。
方之燕呆呆地看着那两个小土馒头,鼻子一酸,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早知道就不出门,早知道就不进这破林子,她爹怎么给了她这趟破差事,平白地害了两条性命。
大师虽是大师,但毫无惜花之心,见她哭了,不耐烦地皱起眉:“有功夫哭哭啼啼,还不如赶紧祭拜一下你的朋友。”
方之燕强忍悲痛,爬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拿火折子点起烧了。
边烧边哭着道:“小丁……小甲……呜呜呜,是我对不起你们。这点钱拿着在下面花,等回家了,我就让爹找人来把你们带回去……”
手中纸钱还有字样——是一沓真钞票,上面印着一百两。
“……”了然没有忍住,低声吐槽,“操,人傻钱多。”
方之燕一百两接着一百两地烧,忽听见大师操了一声,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出家人应该不能说脏话的吧?虽说这位大师看起来也不太像和尚,头发长得跟鸡窝似的。
方之燕足足烧了一千两,才停止抽泣。
身旁的男人见她烧完了,就道:“我送你出去,以后别再踏进这种地方。”
她点点头,把又是血又是泪的脸颊擦干净,和小丁小甲道了个别,跟着一起走了。
小丁小甲走了,方之燕只剩孤身一人,可自己的信还是要送,毕竟她爹交代一定要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否则事情就办不成了。
方之燕想想,把重新奔腾起来的泪水擦干净,两步追上去,和大师并肩而行──好高啊!简直能把她包成馅了。
方之燕只能仰着头,找话跟他聊天:“大师大师,刚才不是有好大一条蛇要吃我吗,你怎么救的我?”
“很简单。”了然大师把竹杖换到另一边手,挽了个棍花,“我把它捅瞎了。”
“啊?那它岂不是没死,会不会再追上来?”
“它逃进山里去了,没东西吃,很快就会饿死。”
“大师大师,那会不会有其他蛇呢?”
“不知道,想看自己进山去。”
“可不可以雇你当保镖啊?你看起来功夫很好的样子。”
“不想,不要,可以闭嘴了吗。”
“为什么,我可以给你很多工钱的呀?”
见了然沉默不语,方之燕又自顾自道:“大师,要不然你来我们寨子吧?你救了我,我爹一定会重重赏你的!”
了然的眉头皱起来:“操,你能不能安静点走路?”
“操?操?原来刚才真的是你!”方之燕瞪大了挂着泪水的眼睛,“出家人慈悲为怀,你怎么可以骂脏话呢?”
“闭嘴,别让我再犯嗔戒!”
了然大师被她折磨了一路,刚跨出林子,立刻左转告辞:“我要赶路,你速速回家。”
现成的高手保镖要跑了,这可不行。方之燕本想回去找自己的车驾,见状立时把马车扔了,黏到他身后。
“大师大师,你去哪里,带上我一起呗?”
“我去西天取经,你也去?”
“顺路嘛,我去颍州也是这个方向呀,路上搭伙好有个照应。”
了然大师闻言站定,居高临下地看她。
“你家在颍州?”
“我家在金水寨呢,是我爹让我去颍州,给世叔送信。”
“……回家去。”了然立马转身往前走,“你爹真是个王八蛋,送信不叫镖局送,让你一个姑娘家出来跑。”
“大师,虽然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但也不许骂我爹。”方之燕追上去,漂亮的小圆脸蛋鼓起来,“肯定是秘密,所以才信不过别人啊!”
秘密你还到处说?
了然睨她一眼,叹口气摇摇头,打算闭上耳朵不听她聒噪。
算了,等到跟不上了,自然就回去了。
大师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方之燕一下午的路程,就是在不断地追赶、落下、找话聊天;追赶、落下、感受沉默;追赶、落下、被吼闭嘴……
快天黑的时候,终于坚持不住了,指着路边小客栈道:“大师,咱们能不能在这歇一晚?我可以替你付房钱。”
了然头也不回:“不去,着急赶路。”
“我的脚都快走裂了,能不能怜香惜玉一点?”方之燕扯住他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她只是想一起走,好有个照应,这个要求有那么过分吗?又不是不给钱。
要不是怕耽误了送信的时间,才不来低声下气地求你呢!
了然拿竹杖拨开她的手。
“那就回去,没人求你跟着我。”
“不住就算了,我一个人也能走!”
方之燕是真走不动了,又累又饿又渴,脚上传来针扎似的剧痛。
走是彻底走不动了,在原地蹲下,看着了然大师。
她是有些小姐脾气,长得又讨人喜欢,通常这么闹上一下,大家都会迁就着她。
不料这回碰到个软硬不吃的,那长毛秃驴见她停住,走得更是脚下生风,生怕再被她黏上,头也不回道:“哦,请便,贫僧先走一步。”
这哪门子大师,怎么一点慈悲之心都没有啊?
方之燕想哭,过去在寨子里都是别人围着她转,冷不丁地遇上个嫌弃她的,心里除了气愤,竟无端地觉得有几分悲凉。
在原地忍了忍,最终还是拔腿往客栈方向走了。
到了小客栈,伸头张望了下,里外都是灰尘。桌子板凳也跟没人打扫一样脏,搁平时她是绝不会踏进来一步的。
不过如今夜已深了,也没别的好客栈给她挑了。
方之燕垂头丧气地迈过门槛,没人说话转移注意力,蓦地想起横死他乡的小丁小甲,又挂上了两泡眼泪。
掌柜的是个有点胖的大叔,见她孤身一人,又一派楚楚可怜的样子,殷勤招待,还给她介绍今日特色招牌。
方之燕抬头看了看菜牌上的东西,即使饿极了也没有想点的**。
于是只要了一间上房和一盆热水,简单梳洗一番,挨着枕头立马就睡了。
奔波了一天,在梦里也没个安生的时候。
方之燕梦见,自己被困在黑压压的一片林子里头。四周不知打哪来的一堆藤蔓,把她的手脚给缠住了。
她在里头挣扎着,前方忽然光芒大作,两条大蟒蛇猛地扑了出来。
血盆大口在她眼前张开,小丁小甲在里头朝她伸出血淋淋的手:“小姐,快逃命——”
“──啊!!”
方之燕尖叫一声醒来,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真给缠住了,不过不是藤蔓,而是这客栈的胖掌柜,正隔着被子压在她身上,一脸下流地打量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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