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距离,不是用公里丈量的,而是用认知。从三秦省唐安市的省政府大楼报社,到西北边陲甘肃河西县磨子沟村矿山的单身棚户,地图上不过三四百公里,夏木却觉得自己走完了人类文明演进史的一半——从信息时代,一步踏入了**裸的生存时代。
一九九九年,秋,唐安市。
夏木站在省报社的办公桌前,窗外的梧桐树正大片大片地掉叶子。她刚校完一篇关于国有企业改革的稿子,钢笔还握在手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传呼机就在这时响了。屏幕上是一行陌生的数字,区号属于那个她试图用学业和前程远离的北方老家。
电话接通,那头是母亲林淑仪刻意压低却难掩喜悦的声音:“木木,你张姨给说了个对象,陈村主任家的大儿子,叫陈浩……在西边那边的矿上工作,吃公家饭的,人老实,年纪也相当……”
夏木听着,目光落在桌上一本《新闻采编实务》的封面上。她没说话,心里却像有一面鼓,被无声地敲响。她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从她成为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第一个在省城做记者的女孩那天起,她就知道,她欠家里一个“交代”。她的优秀,在父母骄傲的背后,是一笔沉甸甸的、需要用“安稳”来偿还的感情债。
“……他爹陈守仁,是三十年的老村主任了,门风正。妈看了照片,高高大大,眉眼周正,是个过日子的人。”
母亲的声音像温暖的潮水,一波一波,试图淹没她内心深处那点不甘的礁石。她想起祖父夏伯渊的话:“木木,你灵性高,眼光要放远。”可此刻,远方的图景,似乎正被拉回一个叫作“现实”的框里。
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与陈浩的第一次见面,安排在唐安市。他确实高大,穿着一身不甚合体的西装,肩膀宽阔,像似能轻易撑起一个家的想象。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眼神大多数时候落在桌面上,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拘谨和……钝感。
夏木心里那杆秤,微微沉了一下。她看得出他们之间的差距——不仅是学历,更是那种对世界的感知力和好奇心。但她很快说服了自己:圆满是神仙过的日子,凡人的生活,不过是权衡与取舍。一个从黄土地里考出来的大学女生,能走到今天,已是老天爷格外的恩赐。她最大的心愿是事业有成,让家人、甚至让家乡人过上好日子,感情……或许本就不该浪费太多时间。
她认了。
变故发生在一个她赶稿的深夜。夏木刚刚送陈浩坐上了回矿山的班车。夏木为了一个专题回到报社加班,桌上的电话骤响。她以为是催稿的编辑,接起来,却是一个带着酒意、嗓音黏腻的男声。
“喂……找陈浩……他、他睡啦?”
夏木的心猛地一缩。“你是谁?”
“我?矿上赵会计……嘿嘿,告诉他,强哥想他了……让他别有了城里相好的,就忘了老相好……”
后面的话,混着不堪入耳的笑骂,夏木没听清。
她握着话筒,站在深夜报社空旷的办公室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遍全身。窗玻璃映出她年轻而苍白的脸。“老相好”……“强哥”……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她当时知识范畴里都极为模糊和禁忌的地带——双性恋。
她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桌上,还放着她前几天特意为陈浩买的,准备下次见面送他的新领带。温莎结的打法,她已经在心里预习了无数次。
离开矿山,就好了。她再次对自己说。仿佛那不是一个具体的地方,而是一种原罪的象征。她有能力改变他,从穿衣吃饭,到言行举止,就像她曾经一点点改变自己的命运。
第二天,她去了图书馆,查阅所有能找到的、关于同性恋和双性恋的心理学与社会学资料。越是了解,心越是往下沉。那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改正”的癖好,那关乎身份认同与深层**。
犹豫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
直到那天,母亲林淑仪打来电话说:“木木,磊磊(夏木弟弟)说了个媳妇,彩礼还差一些……要是你和陈浩的婚事成了,正好就能补上这个彩礼,你姐弟俩都不小了,婚事安顿下了妈和你爸就放心了……”
“妈,”夏木没有任何思绪波澜,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您跟刘叔说,这婚事,我同意了。”
挂断电话,她走到窗前。唐安市的夜色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现代都市轮廓。
而她,夏木,这个灵性极高、被祖父寄予厚望的女孩,亲手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布满荆棘的“不寻常路”。
她不知道,这个看似“认命”的决定,将在此后二十余年的光阴里,如何被一场精心策划的、来自最亲密枕边人的风暴,彻底撕碎。
而那条她亲手为陈浩系上的温莎结领带,终有一天,会成为套在她脖颈上,最优雅也最致命的绞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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