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隔得极近。
梅负雪脊背弯曲,两只胳膊被扭在身后,手腕不知被什么东西绑着,极其牢固,就只能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顶着满头汗跟前面脸对脸。
祁白川沉默地看着自己被占了一半的桌案,又看了看对面满脸不善的某人,最后视线落在了对方衣服上。
白色打底,大片大片的红色争相夺艳,是与会审截然相反的张扬,尤其是族纹的样式,细究之下竟有一丝微妙的熟悉,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了什么,手不自觉抚上自己的衣服。
梅负雪面色愈沉。
祁白川终于道:“并无异议,先生贵姓?”
梅负雪:“沈……”
旁边梅寒声抽空乐呵呵道:“也姓梅,跟我一样。”
“……”
“小梅先生新来教习先生,目前跟着我学习,不论课下课上,大家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尤其是心法剑术一类,他最擅长。”
梅负雪张嘴欲辩。
梅寒声突然敲了敲桌,祁白川顷刻抬手,捻着自己的袖子俯身,认真专注地帮人擦汗:“小梅先生,路途舟车劳顿,辛苦您了。”
边说边眼疾手快捂住对方嘴,另一手麻利的收拾桌子,整整齐齐累了一排书垫人身下方便动作。
小梅先生:“……”
“少主,”梅寒声看着底下的学生,“这堂课涉及灵力掌控,你且好好听。”
“……”
梅负雪趴在书上,费劲地转过头:“伯父,宫内事务要急……”
梅寒声问:“有何事?”
“残诡未消,仙门搜查难以遍及,宫内准备建一座洞虚,让弟子自行接令,就免去从我这下批的手续。”
梅寒声若有所思:“确实可以,不然事务压身,还得抽空防着无相。”
梅负雪连连附和:“现在正值洞虚选址,需要天地灵气浓厚且无外患之地,我得亲自去查看……”
梅寒声闻言眉间一蹙,起身落书扫视学堂:“诸位,我有件事要宣布。”
众学生会意,都放下手中笔抬起头。
“想必大家也知道学宫的先生大多身傍外物,我亦如此,现在苍梧急令召回,我要临时离开一段时间,这期间内就由小梅先生教你们剑术基础和灵力掌控。”
梅负雪:?
一群人齐齐道:“是。”
“小梅先生,”梅寒声语重心长,“孩子们的前途就交给你了,这书中有本堂课的内容,我已经讲了七七八八,只要收个尾,就能让大家自行复习。”
梅负雪难以置信:“收什么尾……”
话未说完,手腕一松,自由来得猝不及防,梅负雪甫一坐稳,手中灵光骤闪,显然是准备掐诀逃跑。
然而诀还没打出去,就跟泼冷水般熄了火。
“……”
梅寒声露出了意料中的表情:“大家一定要记住,基础是重中之重,明日就要开灵诀课了,灵修诀术细分之下数以万计,不能盲目背诵,需得融会贯通,只有成了仙,心念才可随意掌控,但这也不是长久之策。”
梅寒声往前一递,祁白川双手捧着根来历非凡的捆灵绳,态度珍重,然后当着梅负雪的面塞进怀里。
“少主,”梅寒声压低声,“修为我给你留了不少,顶多就是摸不到半仙,不妨碍你打架。”
梅负雪:“可是我不记得诀……”
“少主,”梅寒声拍了拍他的肩,“我看好你。”
“……”
一声轻响,梅寒声拖着步子施施然关上了门。
风声簌簌,堂内却一片诡异的寂静。
许是短短一刻钟经历了太多变故,几十张脸保持着呆滞茫然,跟入定似的死气沉沉。
忽然一声咳嗽打破沉寂,梅负雪猛地一颤,抬头目光如刀割般一扫——
然后定格在了底下乖顺恭敬的白衣少年身上了。
片刻的凝视,他面色一缓,耐心道:“你带书了吗?”
祁白川如实道:“都带了。”
梅负雪:“有讲灵诀的吗?”
祁白川依言抽出一本。
梅负雪哗啦一下抢过书,双目死死盯着目录页,跟见了自己爹娘一样亲,就这么僵持了半晌无果,然后认命般深深吸了口气。
约莫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梅负雪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沉眉敛目,整个人气势似乎都上升了一个台阶:
“诸位皆是家族天骄,今日缘分深重,聚集在此,携手共度课堂,何其荣幸……”
听着这不知道是从哪拼凑出来的开场词,祁白川冷静自如,双手已经精准地找出今日所学书册,一目十行地翻看起来。
“我作为你们的代课先生,自然也要负责到底,”洋洋洒洒千字废话天花乱坠吹完后,梅负雪回归正题,“现在我来考考你们重要知识点,谁想主动回答?”
堂内安静如鸡。
“好,”梅负雪环顾四周,微笑如初,“缩地千里的诀怎么掐?”
“……”
“啪”的一声,祁白川面无表情弯腰捡书。
“那个……”良久的死寂后,一位学生慢慢举起手,“小梅先生……”
梅负雪和蔼道:“本……我德高望重威名在外,把小去掉。”
“梅先生,”学生道,“我们还没学灵诀。”
梅负雪耐心道:“学宫弟子向来刻苦,你们课下不会预习吗?”
学生迟疑道:“是预习了,但是……”
“但是什么?”
“缩地千里实属最顶尖的灵诀一类,就算是学宫的先生,也大多不会。”
梅负雪笑容一僵。
学生察言观色立即道:“但我会基础的清洁诀。”
梅负雪温柔道:“说来听听。”
“此诀需辅以日常诀专用心法,然后唤出灵力凝聚指尖……”学生口齿清晰,末了还嫌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心法在书中第四十三页。”
梅负雪夸赞道:“记得不错,坐吧,好孩子。”
话毕微笑着注视人坐下,再三确认无误后反手一掏,抢过祁白川正在翻看的书,哗啦一下翻过大半,没找着,又扔回去换了本。
“……”
祁白川眼睁睁看着对面绷紧脸,然后眉头紧皱,借着自己桌面的遮挡跟算术一样摆弄指头挨个试。
“……”
“那……梅先生,”学生落座后迟疑道,“课还继续上吗?”
“……”
“上啊,”梅负雪蓦地挺直腰,不假思索,“怎么不上,上课是你们的重要环节,我先看看梅长老给你们讲到哪了,才能更好地衔接内容。”
“……”
梅负雪一本正经拿起书,煞有其事地翻了几页,越翻面色越黑,越翻嘴角越拉,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抽搐。
祁白川悄然挪着桌子,一点点往前凑。
就在火山濒临爆发之际,他突然伸长手一抽。
“……”
梅负雪看着眼前被调换的书,冷漠抬头,对面的祁白川恬静依旧,坐姿端正,只是手敲了敲书面,示意对方看书的模样。
“……”
“咳……”少顷的探究,梅负雪收回目光,若无其事道,“下面我们继续来讲灵力的掌控……”
时间在指缝中流逝,许是上半堂课过于鸡飞狗跳,后面的课意外安稳,甚至于有些无聊,梅负雪照着书一版一眼地念经,祁白川一直低着头,手中笔走龙蛇。
这样看似宁静的氛围持续到下课,众人才算松了口气,但手中书册还没收拾,就听一阵窸窣,抬头一看,就见台上先生风驰电掣,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
“师弟!师弟……”
萧暮啼小跑着往前凑。
祁白川“嗯”了声,算是回应。
“今日课堂……”萧暮啼探头张望门口,“梅长老走得那般匆忙,我怎么没收到苍梧的召回?”
祁白川随意道:“应该只涉及长老。”
萧暮啼若有所思:“那小梅先生估计也是临时上阵,年纪不大,手忙脚乱,约莫是梅长老的亲戚。”
修仙人样貌年轻持久,除非刻意而为,不然很难看出年龄,祁白川顿了顿,忽然道:“你看见他脸了?”
“……”
这个问题来得莫名其妙,萧暮啼卡壳了一瞬,然后奇怪道:“当然啊,小梅先生长得就不像那种阅历深重的人……虽说看不出真实年龄,但我感觉其实比师弟大不了多少,跟我差不多,应该是家里千娇万宠的小公子,放学宫里说自己是学生都没人怀疑……梅长老也是心大,就这么把人家扔到个人生地不熟的学堂,父母知道了不得心疼死。”
“……”
听到这句仿佛我见犹怜的评价,祁白川沉默了很久,才道:“这就是他不以真容示人的原因。”
萧暮啼:“啊?”
祁白川话锋一转:“他身上的族纹你可认识?”
萧暮啼这次很肯定:“认识,那衣服样式跟梅长老的很像,但又不完全一样。”
祁白川问:“哪家?”
谁知萧暮啼听见这话倒有些奇怪:“自然跟梅长老同出一族……师弟,你不了解梅长老啊?”
祁白川:“我为何会知晓?”
萧暮啼道:“梅长老来自雪霁川。”
“……”
“你家不也在雪霁川吗?”萧暮啼说,“雪霁川方圆百里都是梅家坐镇,当年鼎盛一时,一跃成为世家之首,但佛诡一战后就消弭无踪。”
祁白川道:“因为雪霁川首当其冲”
萧暮啼却道:“因为仙境陨灭。”
“……”
“梅家仙境镇守,是灵修主力,除梅外,还有沈家仙境,也就是现在的涵虚,但沈家距离交锋千里之遥,所以波及不大,这两家嫡系都是仙境一脉,所以……”
萧暮啼慢吞吞道,“沈宗主就是现世仅剩的后裔。”
学堂静悄悄的,点缀的灯盏碎了,祁白川看着大开的书页,面容有些模糊不清:“梅家少主呢?”
“死了,”萧暮啼轻飘飘道,“仙境失守,雪霁川破城,梅家后裔已经埋在了城下。”
“……”
良久的寂然,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许是这个话题过为沉重,门外响起了恍若催促的风声,沙沙入耳,祁白川握紧剑,冰冷的温度似乎唤回了一点神智。
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嫡系族纹样式可有不同?”
萧暮啼说:“并无,若有相似,那不是两种样式,而是衍生出来的纹路,多用于无血缘关系的亲眷身上,譬如养子,道侣。”
“……”
祁白川点头:“我知道了,师兄先行离开即可,梅长老留下的书还需巩固,我要晚些再走。”
“……”
一声轻响后,学堂空空如也。
窗外的树影婆娑,阳光笼罩在学堂,朦朦胧胧,那点隐秘的寂静淹没桌案,书还未合上,少年时期的涂鸦像个美丽的梦境,透露出不为人知的顽劣,祁白川握紧剑,轻轻一拔。
“嗤”的一声,锋刃雪亮。
淡淡的冰寒气息弥漫生长,无形的威慑似乎能渗透骨髓,剑未至,气劲已至,这不是普通铸剑能够达到的水平,甚至不是灵修所能达到的水平,课堂上梅寒声似是而非的玩笑回响在耳边。
“说不定人家天降机缘,走着走着捡了把仙剑……”
“……”
心中荡起圈圈波澜,祁白川慢慢呼出一口气,拾起书向外走去。
长廊尽头潮水涌动,灵力的浪花重重壮阔,有种不切实际的梦境感,远处栏杆旁依着一道身影,正低头琢磨着什么,似乎是察觉外人的到来,动作微微一顿。
衣袍无风自动,五瓣花缱绻舒展,勾勒出姣好的身形,书页中少年的涂鸦终于画上了完整的符号。
梅负雪放下手,抬眼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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