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斗转星移,兔起乌沉。
之后身影没再回来。
仿佛是为了惩罚他的吵嘴的叛逆,洞中央的火很快就灭了,空气干冷,祁白川蜷缩着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又浑浑噩噩醒来。
洞口重新设了迷阵,外面人看不见里面,但天空本就不分昼夜,无论如何,洞内也是暗无天日,像是个巨大且没有缝隙的牢笼,除了度日如年,似乎没有任何办法。
好饿啊。
时间漫长的似乎过了一轮年岁。
上半个馒头已经成了梦中不可企及的幻想,胃里一阵翻涌,祁白川颤抖着起身,捂着腹部干呕起来。
空荡荡的胃部挤不出一丝残渣,只有不断重复的抽搐,仿佛无声呐喊的呐喊,无时无刻不在警醒着身体。
食物!
我需要食物!
虽经过了数顿饥饱,可少年的躯壳本就消耗极大,根本撑不了多久,祁白川艰难地撑起身,看向洞口的方向。
食物是很可贵的。
火烧过的土地甚至都没有草根涩汁,在这般条件下,几乎没能人能找到食物。
但记忆中的那个身影却无所不能。
无论身处何处,哪怕荒郊野岭,寸草不生,他也一次又一次总能在最后关头踏着星辰回来,然后拿出半个支撑人活下去的馒头。
“阿弟久等了,”声音温柔懊悔,“这次路有些远,哥就多走了几步,可不要生哥的气啊。”
祁白川茫茫然抬头,似乎是看到了期冀的希望,于是膝行上前,迫不及待伸手——
指尖一轻,人影消散,他控制不住地朝前倒去。
嘭!
洞内回音悠长。
这次安静了很久,久到洞外又想起那股窸窣的动静,祁白川才终于缓过神来。
“我明明记得就是这里,怎么找不见人?”
这次带来的还有说话声,声音的主人听不出年纪,只有略微沉稳的音色,是喝水后独有的清冽,这在阳关里难得可贵。
来者实力不凡。
祁白川突然转头,在确认周围无碍后死死贴住了石壁。
“我瞧着是兄弟俩,小的不清楚,大的实力不凡,单枪匹马杀到这里,还能进出无阻。”
“他们是想出去吧?”
出去?
祁白川虚弱地睁开眼。
“从雪霁川附近开始,火一路烧到河床下游,路很好认,只要沿着河床走,就能到达阳关火墙,看他们的样子,也是这般想的。”
“说得轻巧,这一路将近万里,水源还好,河枯了也会有残骸,关键是没有吃的,阳关里都是些修为一般,逃不出去的普通人,更别提徒步走过近万里。”
脚步声没停,两人似乎是不死心,边说边绕着这里绕圈,祁白川屏息凝神,透过重重迷雾,看见了由远及近的身影。
“别找了,”一人突然道,“天要黑了,等雾全起来,其他人就要赶来。”
另一人还不太甘心:“我们守了那么久……”
“又不是没吃的了。”
甫一听见吃的,祁白川顿时恢复些许力气。
“我们势单力薄,晚上是他们的时间,等那群丧心病狂的食人魔出现,才是真正的噩梦。”
“……”
指甲陷进缝中,祁白川扒住石墙,艰难地看向外。
“更何况……他们的老巢就在河床里。”
“……”
声音渐渐远去,祁白川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此时此刻,身体各方面已经接近极限,他却固执地撑着身,力气惊人,脑海中仅剩下本能操控下的一件事。
巢穴……
巢里肯定会有食物!
人影彻底消失在迷雾,这像是某种不言而喻的警钟,祁白川目光灼灼,扶着墙勉强站起身。
他似乎陷入了什么奇怪的境地,一动不动地望向远方,身体爆发出回光返照的力量。
少顷的寂静,祁白川头也不回地出了洞。
……
河床距离不远。
徒步不过两里便能赶至,祁白川寻着来时的记忆,摸进枯枝中。
周围掩体很少,稍一动作,便会暴露无遗。
待他行至百米内,不由停下了脚步。
远处火光明亮,像是化开夜幕的刀锋,夺目的惊人,温暖与欢笑聚集,火堆中零零散散围坐了几人,皆是衣冠整洁,突兀的伫立在这死气沉沉的阳关中。
食物,食物……
祁白川粗略一扫,余光瞥见了河床里简陋的棚子。
那似乎是支撑生存的来源,四方零零散散遍布着巡逻的人,许是枯燥无味,几人都打着意兴阑珊的哈欠。
简单地停顿后,他不假思索跳了下去。
一声轻响,脚下土地干燥。
落地声音不大,却溅起一阵奇怪的碎屑。
祁白川仓促一扫,在确认无人发现后,慢慢蹲下身。
两指挨着地,触感细腻中夹杂了粗糙,是泥土的颗粒,其余颜色则更深,蹭在指腹中,顿时染了一片黑。
像是什么东西烧尽后的残骸。
——纸灰。
纸烧尽后的残骸。
“……”
风呼啸磅礴,奏响了送别的哀曲,风中掺杂着泥土的腥气,像个发霉陈腐的泔水桶,污渍稀里哗啦地倒下来,横跨万里的河床成了不可逾越的壁垒,牢牢护住了怀里脆弱的孩子。
传言战乱年间,有河名为雪里鸿,每至大雪腊末,岸边梅花盛放,红妆横贯灵修世家,铺成一条充斥冷香的回家路,路的尽头是当时名声赫赫的仙境本家。
彼时佛诡碰撞不断,仙境常赴边缘调解战乱,河床下游一直落到了郊外,次年初从下游看去,运气好就能看见未燃尽的灯。
“……”
祁白川顿了顿,在瞥到远处那漆黑无光的河床后,果断转身进篷。
哗——
“啊!”
忽然一声惊呼,祁白川猛地一滞,眼疾手快扑上前,只听“嘭”的一声,一个身影翻倒在地,祁白川动作干脆利索,快的简直不像个没有任何灵力的废物,对方根本来不及反应,脑袋一懵就被摁住四肢趴在地上。
祁白川居高临下,五指一收,捏住骨骼。
“呃……别杀我……我……我知道他们的物资,他们有很多好东西……”
力度陡然一松,但也仅仅是喘了口气,祁白川膝盖压上对方的脖颈,一手扶地,慢慢俯下身,审视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
“我……”对方声音惶恐,“我跟你一样,只是个可怜人,行经路上被他们抓住,说是要当作备用粮食……不信你瞧,我手脚都被绑着呢!”
祁白川冷着脸,仔仔细细观摩了半晌,终于卸了力。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不杀之恩……”
那人连连磕头,糊了满头满脸的土。
“你从哪来?”祁白川言简意赅。
“我是在雪霁川附近的城池,”对方低声道,“行经路上被抓住,当了一路的杂役,现在食物快吃光了,他们就准备拿我下饭……我观察了很久,才趁他们休息,躲在了这里。”
“……”
祁白川单刀直入:“东西在哪?”
“就在这后面,”那人见有希望,顿时兴奋起来,“在最深处的箱子,那里都是他们的食物。”
祁白川不假思索转身,只听“咔嗒”一声,箱子大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飘出,祁白川登时倒退了几步。
身后传来干呕的声音,祁白川脸色惨白,看清了箱内的物什。
那是一具尸体。
骨架下方粘连着皮肉,**的气息充斥篷内,上方则是半具发黑的骨架。
那骨架太干净了,根本不像是野兽啃咬,亦或术法失效,更像是有人拿着刀沿着骨头一点一点地剃,最后刮得分毫不留。
味道太浓厚,此时也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了,祁白川猛地掀开帘,扶着支架半阖着眼,干冷的气息钻入衣袖,整个人才如释重负缓了口气。
“公……公子?”
许是怕对方半路反悔,声音颤巍巍解释,“我……我真的看见他们从这里拿出来的,我没骗你……我知道了!”
祁白川面无表情看来。
“他们今晚歇息,于是拿走了食物,”声音激动道,“我看见他们从这里进出……食人坡周围有座庙,他们从那里抢来了食物……是热腾腾的馒头,刚出炉的!”
馒头一出,祁白川顿时又多看了两眼。
“我……我……”那人嗫嚅半晌,余光看了看外面的火光,突然噗通一声跪下了,“公子,求公子给我松绑。”
“……”
“公子,我等了很久才等到这个时机,我不想死在这里……公子,只要公子帮我松绑,我可以帮你引开他们,公子,我家在雪霁川附近,我父母是在千里外杀诡的,当时祈福将至,家家户户挂了灯花,我才刚放了灯,还没等到阿爹阿娘,他们就冲进来了,我迫不得已,只能一直跑,我想去看看他们,他们就在阳关火墙的旁边,我想走到阳关的边缘去,我想去找他们……”
说到最后,几乎是哽咽着哭。
说话人已经年过弱冠,此时四肢伏地,蓬头垢面,像个牲畜一样不住地磕头,毫无尊严可言。
“公子,公子……公……”
手腕一轻,麻绳断了,锋刃贴住脖颈,他茫然的仰着头,看见祁白川蹲下身,审视少顷,面无波澜:“半刻钟。”
“是,是……”他面露喜色,“我这就去,我现在就去!”
说罢转身掀了帘。
……
篝火旁仍旧欢声笑语,气氛祥和到甚至有些诡异,几人拉了矮脚板凳,手中的布袋包了几个软绵白嫩的馒头,馒头热气未消,独属于面食的温暖扑面而来,人群中有人感叹:
“以前不曾珍惜,现在好不容易吃顿饱饭,反而束手束脚起来。”
“哎——话不能这么说,”另一人笑道,“我们都走了那么久了,要不是一路谨慎,早就死了八百遍,现在的小心是应该的,但也别太过了……”
这般苦中作乐的话引得一众人笑出声,火堆旁插着烤好的肉,肉应当没怎么处理,腥膻飘出很远,但香味还是有的,可奇怪的是,围坐的人都有意无意忽略了那滋滋冒油的秀色可餐,反而抓紧了怀里软绵的馒头。
正当众人准备继续说下去时,却突然听见一声清啸。
远处枯林光芒万丈一道流光忽而窜出,乍响天际,那不是普通的火,雷鸣般的响声传出很远——赫然是求救烟花。
但身处阳关,资源短缺,不可能有人大手笔制作,那只能是原先跑路时剩下的。
“那是我家的东西!”有人提高嗓门,“就算办事易误触,但怎么会突然跑到那么远?”
“不对,”另一人道,“他娘的那是有人揣着咱们的物资跑了!”
人群一阵惊呼,顿时稀里哗啦一片声响,众人都顾不得嘴边的美食,提着剑冲向枯林。
片刻的骚动后,周围只余噼啪火声。
柴七零八落地烧着,烟雾稀薄,都融在夜色中,浓重的黑暗中,缓缓浮出了一个身影——肩膀单薄,个子未抽条拔高,风过时粗布麻衣微微颤抖,勾勒出消瘦的腰线,格外脆弱,只有一对黑亮的眼睛,格外锐利。
“喂!你是谁?”
厉喝陡然响起,祁白川骤然回头,再看见的人影的刹那做出反应。
火星肆意,柴火炸开了花,巡逻的人顿时一滞,下意识抬手遮挡,也正是这时,祁白川翻身而上。
即便有下坠加持,没有修为的身体也快不了多少,对方陡然回眸,还未放下的手当即甩出一击。
祁白川狠狠砸在地上。
“臭小子,本事不大胆子不小,说!你是从哪……”
嗡——
话语骤止。
冰冷的锋刃架在脖颈,祁白川喘着粗气,手中力度强硬,五指牢牢抓住了剑柄。
而在对面的腰间,剑鞘里空空荡荡。
“……”
人没有修为,但剑是有灵力的。
修士僵住了。
祁白川抬住剑,目光扫过周围空荡荡的土地,声音沙哑:“馒头呢?”
“……”
修士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对方竟会问出这个。
祁白川压低剑,慢慢站起身,重复道:“馒头呢?”
“我带你去!我带你去!”丝丝疼痛传来,修士慌不择路,“他们刚抢来了很多馒头,我都给你,我都给你……”
修士举起手,一瘸一拐在前面领路,两人行至篷子后面,修士双膝着地,两手用力边挖边拽,终于拉出了一只箱子。
这似乎是刻意藏起来的宝贝,相对于火堆旁烤好的肉来说,它太过僵硬死板,但也正是因为这份谨慎,才显得与众不同。
祁白川抿紧嘴,俯视片刻后脚尖一抬,抵住锁扣。
咔嗒。
哗——
飓风席卷,长剑咣当掉在地上,只见方才惶恐的人突然暴起,五指一张,脸色扭曲的反向扑来。
祁白川早有预料,在异响出现的刹那就已闪身后退,许是实力差距太大,这一下竟没能躲开。
两人双双倒在地上。
隐约间有块浅色的石头掉了出去,失去了武器加持,祁白川顿时落入下风,修士一声暴喝,属于成年男人的沉重身躯狠狠压下。
这一动作实在野蛮,根本毫无一个灵修的风雅,市井泼妇也不过如此,祁白川下意识翻身,但无济于事,重量猛地砸向胸口。
口齿挤出一声闷哼,腥气滚滚上涌,肋骨疼得几乎都要断裂,祁白川顿时失去了所有力气,修士面目狰狞,仓促地笑着:“刚才不是很能吗?现在怎么不继续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也敢如此狂妄……”
他边说边抓住对方脖颈,喉管脆弱至极,根本禁不住如此力道。
眼前一阵发黑,胸膛入气少出气多,祁白川艰难地转动目光,看见了旁边一闪而过的光亮。
“今日不让你吃点苦,你就不知道什么叫作颜色……啊!”
忽而一声惨叫,修士登时失了力,两手死死捂住□□某处,祁白川趁机提腿,膝盖瞄准地方又来一击。
伴随着他这一动作,二人再次调转位置。
只是这次有所不同。
第二声痛呼还没出来,修士突然僵住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陡然上攀,身体像是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海,每个毛孔都刺入了钢针,凉的刺骨,无数亡魂的哀号由远及近源源不断灌入身体,这不是普通的冷,意识似乎都被抽丝剥茧,脑海中只剩下漫无目的的恐惧。
也正是这时,肌肤表皮就燃起一阵强烈的灼烧感。
这次连惨叫都叫不出来,修士大张着嘴,脸皮因为疼痛颤抖不止,但二人仅仅是碾过了一瞬,祁白川便翻身而上。
相比于对方的凄惨,他明显要缓和不少,甚至谈得上轻松,只见他伸手一捞,剑“铿锵”一声重回掌心,锋利的剑刃又架在了脖颈之上。
“……”
修士瞳孔一颤。
祁白川呼吸不稳,说话间带出了铁锈味,咬字却十分清晰:“馒头……在哪?”
“……”
两人动静太大,翻滚间已经踢翻了箱子,露出了里面空空如也的内壁,祁白川咬紧牙关,手中力度愈重。
夜黑无月,周围安静极了,他整个都笼罩在浓厚的黑暗下,衬得那张脸更加模糊,也更加冷漠。
他仿佛陷入了最原始的执拗,像个孩子一遍遍逼问,却又无能为力。
“给我……馒头,给我……”
生死之际,修士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废物。”
空气安静了一瞬。
修士嘲哂道:“一个没有修为的废物,若不是有个不错的哥,又如何能走到这里?”
祁白川脸色霎时变了。
“河床附近有座庙,庙里有个厉害的家伙,这边所有人都要听他的话,几个馒头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你要有本事,就该去庙里同他打一架,而不是在这里跟我这种货色抢那点东西。”
祁白川面色惨白。
“你不是想要馒头吗?”修士仓促一笑,“巧了,我这里还真就剩半个。”
他说完,伸手一掏,露出了怀里藏的严实的半块馒头,祁白川下意识去抢。
但这次失手了。
馒头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祁白川再也顾不得其他,手中一松,就要去接住那唯一的生机。
只听几声轻响,馒头滚了一滚,撞在了一只乌黑靴尖。
祁白川忙不迭弯下腰。
啪!
靴子眨眼起落,馒头瞬间化为烂泥,伸到一半的手顿时僵硬在半空,祁白川怔住了。
脚步声密密麻麻响起,离开的人都回到营地,高低错落的影子像是鬼爪牙,尖锐的指甲刺进皮肤,扎的人鲜血淋漓。
靴子的主人一声嗤笑,然后俯下身,露出了那张轻漫,却曾多次徘徊于洞穴外的面容:
“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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