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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焚天

在幽室这么长时间,拓跋聿竟是将沙门们诵的经给背了下来。

羸弱稚嫩的颂祷中,冯初再度悠悠睡去。

“聿儿!”

倏地,拓跋弭闯开幽室,一时间天光扑尘。

“阿耶!”

拓跋聿见他,饥寒交加的面上绽出笑颜,身子却僵着一动不动,不愿惊醒冯初。

“阿耶来了,”

拓跋弭几步跨至她面前,将拓跋聿抱在怀中,“是阿耶不好,聿儿可有哪里难受?阿耶这便唤太医——”

拓跋聿扯住他衣襟,摆首道,“父皇,儿臣无碍,阿耆尼、阿耆尼才需要......”

他这才注意到一直昏睡在拓跋聿双膝上的冯初。

她至幽室来身上衣物想必都不曾更换,衣裳下沁着暗。

拓跋弭颦眉,移开了眼。

太后竟真这般狠心,就因为冯初待聿儿稍微好些?

拓跋弭自不会相信冯芷君所言‘迁怒’,这分明是泄愤。

“来人。”拓跋弭吩咐道,“将冯小娘子一同抬至太女宫苑中,传太医。”

几个宫人小心翼翼将冯初抬出。

拓跋聿的目光一直追随在她身上,拓跋弭瞧出她在意冯初,索性抱起拓跋聿,跟了上去。

宫中的太医早早得了令,候在拓跋聿的宫苑内。

待拓跋弭抱着人入内,一众医倌上前嘘寒问暖,殷勤模样,拓跋聿前所未见。

此前便是连宫中婢子都可以冷待她。

反观冯初,几个宫人将奄奄一息的她抬上了屋内小榻,便再无人挂碍。

太医们在周遭来来去去,却对衣袍脏污的冯初视若无睹。

拓跋聿坐在拓跋弭身侧,由着太医把脉。

冯初让她忧心不已,她抬眼望向拓跋弭,却见到自己的父皇目光亦望着榻上的冯初,不知晓在想些什么。

“......父皇,”拓跋聿扯了扯她的袖口。

“嗯?”

“儿臣当真无大碍,能否让太医们瞧瞧阿耆尼?”

拓跋弭颔首允准,才有两位太医前往冯初身边。

替拓跋聿把脉的太医道太女无碍,只是饿着了,需要调理,留了嘱托与方剂便下去煎药了。

拓跋弭悬着的心放下,朝一旁的李拂音说了声‘悉心照料好你主子’,再同拓跋聿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宫苑。

在他看来,拓跋聿聪慧老成,周遭又有宫人照应,哪还有不放心之事呢?

“太医令,阿耆尼如何了?”

拓跋弭前脚刚走,拓跋聿就心急着下榻。她一日有余未曾进半点食,脚一沾地,眼前倏然一片昏花,便要朝地上扑去。

“殿下!”

“殿下当心。”

得亏的李拂音眼疾手快,拓跋聿才未磕绊在地。

年轻的皇储虚弱清瘦,看起来平城的朔风随意一刮就能将她吹飞二里地。

即使如此,她还撑着自己,想太医能告知她阿耆尼无恙。

“回殿下,冯小娘子的伤虽是皮肉,然一日有余未加照看,而今上有暑气,这一寒一热,加之伤势,恐......恐会夜半发热。”

太医令所言实为保守,许多热天里遭了罚的宫人往往殒命得更多。

并非伤得多重,主要是因为缺乏照料,伤口生脓疮,最后倒在发热中。

残废殒命,不知凡几。

拓跋聿虽不知其中凶险,一听还是急了,“请太医务必治好阿耆尼,孤——”

她本就虚弱,这一急反倒是将自己个儿给晕了去。

宫室内登时再度乱作一团,头发胡子全白了的太医忙里忙外,当真心力交瘁。

……

萧萧秋雨落晚钟,铜铎扫西风。

太安六年,平城的第一场秋雨就这般毫无征兆地洒入人间,绵绵悠长,簌簌润于飞檐上。

“将哀家手书的这些信送出宫去。”

冯芷君将一沓书信交至妙观手中,闭眸拨动着手中的菩提佛珠。

用冯初作为她来日重掌大权的一颗棋子,她心底亦是不好受的。

妙观在冯芷君身旁侍奉多年,自是明晰太后此时心中所想。

近前压低了音,“方才太女宫苑处来报,已有太医为小娘子治伤,婢子也派人去知会了郡公府,想必郡公府也会派人入宫。”

冯芷君拨动佛珠的手不可察觉地凝了分毫,除此之外,并无任何表示。

妙观行礼,退出殿中,许久,殿中的主人才睁开双眸,划过波动。

……

当日夜,冯初果真发起热来。

举目焚焱,佛光凝天。

她踽踽独行在漫天火光中,佛光在天上,是怎么也触不到的景。

被迫曳曳于火海,蒸腾五脏,烤灼六腑。

耳畔响起稚嫩而熟悉的诵经声,在诵经声中还有更深处,对着她言:

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她不知在这火海里穿行了多久,跌宕其中。

喘息、疼痛,光怪陆离的事物在她眼前不断奔涌翻滚。

直到她听见漫漫佛光中似有谁在啜泣,举目望去,天光中下起场昏昏绵绵的雨水,浇熄了火海。

天光朝她奔来,几番拉扯,她被拽入其中,再睁眼,雕梁绣墙,是她熟悉的宫苑。

身上贴着的衣物黏湿,褥子内热气未散,连自己都觉着灼得厉害。

四肢乏力,浑身上下就是没遭廷杖的位置都酸软无比。

对了,殿下——

冯初想到拓跋聿,下意识便要坐起,撑起自己的那一刻,才恍然发觉自己腿上有什么重物,垂眉望去,竟是拓跋聿。

小殿下正趴在她的小榻边。

许是已经睡得久了,她的一只手不慎搭在了冯初腿上。

稚嫩的身躯伴着呼吸轻微起伏,墨发散肩,冯初蓦然心软。

现已是三更天,柏儿奉命进宫前来照料冯初。

前半夜冯初高热不退,她一直在旁照料,守夜至此时已然支撑不住。

半梦半醒间瞧见小榻上的人侧身坐了起来,这才意识到竟然是冯初醒了,吓得她一激灵,连忙自胡椅上站起,疾步走来。

冯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原本还打算唤人的柏儿当即放慢了脚步,至跟前轻声:“小娘子还在发热么?”

不等冯初答复,柏儿的手已经贴上了冯初的额前——

她惯不大信冯初的话,自家这小娘子可谓要强,还厌恶吃药。

在这方面冯初的某些举措堪称倔强。

“还有些微热,婢子去给您端药。”

冯初听闻要吃药,脸色又变得难看了,然而看着还在榻前守着睡过去的拓跋聿,嘴唇翕动,却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甫一遭安静地饮完柏儿端来的药。

碗盏在烛台旁轻轻搁下,火光映琉璃,冯初憔悴的面容在烛光上越发柔和。

“殿下她这是......”

“回小娘子,殿下执意要守在此处,婢子们劝过许多回,无法,只得依了她。”

冯初怜爱地轻抚她的发梢,语声微弱,“怎得这般傻......”

柏儿讷讷不接这话。

“高热已退,你也去外间休息吧。”

冯初不忍心吵醒这个天真执拗的小殿下,快速地吩咐道,“旁的事情,明日再说。”

柏儿还想劝什么,冯初先声,不容置疑:“去。”

“......诺。”

灯花璀绽,琉璃潋滟,连拓跋聿腰间的玉带钩都泛起柔色。

乌发轻穿她指尖,冯初忽觉着自己这廷杖受的,也算值当。

拓跋聿悠悠醒来之时,外头的天刚隐去琉璃般的蓝,取而代之的是雾蒙蒙的白,宫内飞檐上的鸟儿正喳喳吵嚷个不歇。

趴在榻前一整晚的痛楚现下算是彻底显露了出来——

双腿全然麻木,稍稍一使劲便牵动得如同针扎。

“殿下何时学会自讨苦吃了?”

轻柔的声儿在头顶不过一尺远的地儿响起,方直起身来的人又一个趔趄,连扑带爬朝冯初榻上摔去。

若不是冯初拿自个儿手给她垫了一下,这小殿下的头怕是要给这小榻擦掉一层皮。

不着痕迹地甩甩手,藏回褥下,“殿下,慢些。”

拓跋聿显然听不进她的话,如同那日冯初被杖责时般埋进她胸前,本就濡湿的衣物又让这小殿下的泪给沾得更湿了。

“让殿下如此哀恸,是臣的不是了。”

“胡说!”

未曾想,眼前的小殿下居然驳她的话。

“阿耆尼是替我受过!若有罪,罪应当在孤!”

冯初莫名有些愧疚。

太后发难突然,然而她当时想不明白,被关在幽室里这么久也该明白了。

姑母这是送了一出苦肉计给她啊。

冯初不甚痛快,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遍遍轻抚怀中小殿下的脊梁,默不作声。

“对了,阿耆尼现下可退热了?”

稚嫩的小殿下总算收了泪,抚上冯初的额。

她显然分辨不出究竟这热是退了没退,索性准备去唤人。

“殿下,殿下,”冯初连忙拦住,“退了热了,殿下不必这般着急。”

拓跋聿抿唇,她不放心。

“臣说的都是实话,喏,臣饮过的药盏还在这儿呢。”

冯初朝案上还留残有黑褐色药汁的碗盏抬了抬下巴,“殿下安心,柏儿她们也才刚歇下,让她们也多休息些罢。”

她这才被说服。

可那双杏眼中还是酝酿着水汽,单瞧上一眼,都让人心疼。

冯初轻叹一口气,朝小榻里头挪了挪,“殿下腿可还酸疼着?若不嫌弃臣未曾梳洗,不如与臣同榻?”

她在这守了一整夜,简直遭罪。

“好。”

拓跋聿去了外裳,小榻虽窄,好在二人年岁尚小,冯初又只能侧躺,也不算拥挤。

好暖......

拓跋聿躺下不久便觉昏沉,秋风晨雨衾榻暖,靠在冯初肩头缓缓睡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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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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