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该起来了——”
谁在唤她?
拓跋聿迷迷蒙蒙地睁眼,入目的帷帐熟悉无比,泛着旧色。她盯着帐上的冬青纹怔了片刻,方才记起这似乎是她曾经所居的宫苑。
慌乱和无措包裹着她在此处的每一段记忆。
心,不由得狂跳起来。
她福至心灵般朝着帷帐外唤她的人望去,纱帐层层叠叠,依稀见到外面的人身穿了一袭曳地长裙,身形纤瘦而高挑。
谁,她是谁?
拓跋聿干涩的嗓音喑哑得好似锦瑟凝滞的滑弦,如何想的,就如何问出了口。
轻笑与无奈拨动着她懵懂的心,“殿下竟是连我都忘了么?”
不,不,她没忘,她怎么会忘,她知道她是谁的,知道的......
奈何如鲠在喉,怎么都没法吐出心中所想。
喑哑纠葛下,她跌跌撞撞自榻上爬起,朝着帷帐外走去。然而柔软的帷帐成了网罗,铺天盖地将她笼罩,她没办法撕扯,亦无法挣脱。
“阿、阿——”
“啊!”
拓跋聿惊慌着在溺毙的那一刻睁大了眼,眼前是安昌殿的帷帐,西阁内的博山炉还在吐着烟香。
身上的绸缎黏腻无比,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心头惶惶,赤足踏在殿内冰凉的砖石上时,脑内猛地钻出怀王、襄王与巫山神女的典来。
好容易不再紊乱的心又开始不安分,拓跋聿捂着自己心口,开始茁长的身体反馈给她生长带来的刺痛。
她是怀王,还是襄王?
自己这是在想什么混账事情!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大逆不道,拓跋聿惊得从榻上几乎是跳了起来,连带着帷帐幔布都生了刺般,拓跋聿胡乱穿上鞋袜,不敢在内室多待。
梦中出现的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巫山神女,她也不过是隔着帷幔窥见她半分绰约风姿,没有丝毫能够证实其是阿耆尼的存在,为何她在梦中,就如此笃定那是阿耆尼?
“殿下醒了?”李拂音正招呼宫婢摆着晚膳,“婢子见殿下睡得正浓,没敢搅扰......”
拓跋聿显然不在乎这些小事,假山后宫婢的雪肤眼下成了她的梦魇,而那张看不清人脸的女子,更困住她,进退两难。
说与不说,都成了她的过错。
眼前的晚膳在她口中味同嚼蜡,怎么着都不是个滋味。
秀丽的小脸上带着愁绪,李拂音忖她还是在为今日曲池假山后那件事烦闷,可......说到底不过是两个不相干的宫娥,当真值得拓跋聿这般失神么?
李拂音想不通,眼眸微暗,“殿下,冯大人今日遣人送信入宫,本月初八就能抵达平城。”
“什么!阿耆尼要回来了?!”
拓跋聿先是面上一喜,转而又是一僵,案上的菜在她眼中都显得无序杂乱,也不知是碗盏多,还是心事杂。
李拂音诧异,试探道:“殿下可要前往长亭相迎?”
她的身躯瑟缩了一下,如梦初醒,“迎、自然要迎。”
迎当然还是要相迎的,这么些年,冯初在她心中的地位不减反增,兴许是思念与艰难总会赋予人更多的执念与记挂罢。
换作是以前,她定是欢欣鼓舞前去相迎.......
“孤定会去亲迎的......”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给自己再度定了心、鼓了气。
拖沓地用完晚膳,拓跋聿靠在灯下读书,她逼着自己去看那些圣人言,好歹将心给静了下来。
随着年岁愈长,拓跋聿的性子其实变得越发温和知礼,轻易不叫人瞧出自己的喜怒,今朝算是少有的失态。
在冯芷君的教导下,拓跋聿刻苦而自省,从来不需要人操心她的课业,只有底下人担心她看书熬坏了眼睛的份。
“殿下,该就寝了。”
李拂音已经提醒了三次,“再看下去,就该亥时三刻了。”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前去沐浴。
皇祖母曾说,有些事情,想不通的话,可以先埋在心底,由着它随风而逝,抑或是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找寻到回答。
温汤漫过她的肩颈,她又觉不足,在宫婢轻呼声中将自己个儿浸入汤泉。
再见榻前幔帐,拓跋聿暗暗吸气,目光坚毅得好似什么将要上战场杀敌的将士,除了鞋袜,再度躺上床榻。
不过是个梦境罢了,怎么能为此轻易地移了心性?
拓跋聿怔忡,盯着头顶的床幔纹样,不知看了多久,终于在一片昏昏中沉沉睡去。
她不是怀王,亦不是襄王,冯初也不是巫山神女。
她想。
于是在这个梦中,没有幔帐,没有绰约的女郎,唯有烛光下的赤色珊瑚手钏,灯火葳蕤跃动莹莹,肆意拨动着不再凝滞的琴弦。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小娘子这诗可吟错了,”车驾外道旁蒲柳青青,风送花香,“现下才是季夏,大火星还在天上悬着呢,莫下起瓢泼雨就算好的,哪来的雨雪霏霏?”
“你呀,这张嘴是越发牙尖嘴利了——”
冯初抄起手中书本,轻轻拍了她一下,“同车夫说一声,再过一个时辰,等暑气再消些,咱们索性骑马回平城。”
“诺!”
盛乐到底民风剽悍更甚平城,不论男女,三四岁的孩子就敢骑马,驰骋飞纵。
许是受这风俗民情感染,冯初任太守时,最爱做的事情便是在盛乐郡的街道巷陌、城郭原野里走马。
路遇不平之事,她能解决的便替这些百姓解决了,好好一个太守,竟染上幽并游侠的侠气来。
盛乐郡的民众或许不知道冯初是何模样,但他们知道,这个冯太守同那些窝在豪奢府邸、搜刮民脂民膏的官不一样,亦不知哪个先起了头,嚷嚷着给她送了个‘女侠侯’的诨号。
冯初调任的文书一至,盛乐郡百姓自发相送长亭,官民相泣。
世家贵胄总以为民众愚鄙,读了几本诗书,以为能将他们当作草芥,浑忘了吊民伐罪是何意义。
日暮途远,南望乡关。
......
拓跋聿讪讪站在冯家众人之间,端得极不自在。
她的太傅确是亲和,奈何弟子畏惧师父是刻在骨子里的,冯初几个兄长教习过她弓马,可她也当真难与这几位随和,至于冯家的女眷,她更是连见都不曾见过。
再加之这一国皇储照理得站在最前端,不叫人越了去,背后是冯初一家子,她当真如芒在背,拘谨得很。
尤其是崔令持同她见礼搭话时,冯初同她母亲长相肖似,她总会恍神,一晃神,纠缠了她半个夏日的梦魇总会自心底某个缝隙中冒出来。
扰得她狼狈无比,落荒而逃。
袍服下的指甲掐着指节,逼着她挺直脊梁,拿出一国皇储该有的风仪。
夕阳下,官道上,远处倏忽冒出一个黑点,这个黑点愈近、愈明晰。
冯初一袭杏色裲裆朱裙衫,白马踏花,彩霞纷沓,落日烁金无不给她做配,
天火自金乌西堕开始烧起,裹挟着拓跋聿,从眼到心,无一处不被她烧得干干净净,三魂六魄,孰能逃脱?
拓跋聿失魂落魄地朝前走了两步,身后传来李拂音的轻咳,才堪堪止步,由着那团金火逼近。
她无处可逃。
“臣,盛乐太守冯初,拜见太女殿下,殿下千岁,福绥安康。”
从前只能从鸿书只言片语描摹出来的人此刻清白分明地跪在她身前,那么近,她甚至只消一抬手,就能触摸到她如云鬓发,都不需俯身,就能闻见她身上好闻的檀香。
她绝望却欣喜地发现,她的巫山神女,只会是阿耆尼。
声音同梦中一般滞涩,“平、平身。”
风中熟悉的轻笑,似有还无。
她着急掩饰着什么,不敢再瞧她,低头望着她足履莲花纹,上头的针脚密密麻麻蛰她心间。
冯初放过了她,耳畔响起她与耶娘的温情慰语,
耳畔的音近了又远,被她放过,却被更大的失落所掩埋,尽管这所得所失只不过她一厢情愿。
“殿下......长高了好多。”
“啊?”拓跋聿茫然抬首,坠入冯初温柔的眸子中。
冯初一走便是三四载,原本不过在她肩头的人现今已经只较她矮上两寸,面上稚气未脱,青葱的像是新摘的葵菜,上头还沾着晨露,掐一把能冒出水来。
怎么还呆着了?
“殿下这些年可还安稳?”冯初笑着,衣袖忽然叫她拉住,“殿下?”
“阿耆尼,可、可否与孤同乘......”
冯初愣怔,眼前的拓跋聿已然涨红了脸,她狐疑地望向自家阿耶。
是不是自家阿耶不会教孩子,从前口齿伶俐聪敏乖巧的小殿下,眼下怎么支支吾吾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的。
“好。”冯初没有推辞,歉然地同阿娘宽慰几句。
自家女儿能得皇储看重,这是好事,崔令持自不会叫她为难。
拓跋聿先一步登上车驾,伸出手要迎冯初。
一别数载,小殿下还是那个待她亲厚的小殿下。
冯初笑盈盈地将自己的手搭在拓跋聿手中,温烫的触感让拓跋聿软到心底,胸中涌出一股冲动,恨不能将她拉近些、再近些,直到自己能与她紧紧拥在一块,方才算——
功德圆满。
珍惜现在还能说巫山**典故的聿儿吧。
往后嘴里说的都是胡言乱语了[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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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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