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手里的棉丝刚刚缠上杜汝舟的手腕，兀地断了。
“新丹上任三把火吗？”提灯悻悻收手，“你这内府有够热闹的。”
公殳问：“怎么了”
提灯耸了耸肩：“不知道，内府闹脾气呢！”
其实，杜汝舟也不知道为什么试探内府的那根棉线为什么会断，但她不否认自己有点拒绝提灯试探她内府的虚实。
听提灯说内府闹脾气，杜汝舟又想起公殳的话，耳尖热起来。
“看吧”提灯指着杜汝舟泛红的耳尖，“火都溢出来了。”
杜汝舟：“……”
座上的白开心喝着茶好生看戏，结果被杜汝舟挖了一眼，嘴里的茶都没味儿了。
紧跟着，白开心非常懂事地为魔神大人找台阶：“什么火不火的？为了阻止曹阳用魔气启动心魔阵，魔神大人把所有的魔气都吞进去。”
“曹阳吃了那么多脏东西，”提灯瞳孔发颤，“魔神大人消化得了？”
“……”杜汝舟深吸了一口气，“不要叫我魔神大人。”
提灯附议：“魔神小人？”
元吉提醒道：“提灯大人。”
提灯话说出口了才反应过来这玩笑不合时宜，结果见杜汝舟不气反笑。
“既然天下从大荒走向神隐时代，天神隐退三十二天，那行走于这天下的就都是众生。”杜汝舟将腰间的烟杆放到桌上，“至此之后，也没有魔神，只有红楼的舟老板。”
厅内一片静默，就是反应最慢的提灯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无声的对峙。
杜汝舟盯着白开心，白开心看着手中的茶杯。提灯不自觉地靠向白开心，背对着里墙，手边是杜汝舟，眼尾觑着公殳。而元吉则是事不关己地坐在那里，好似这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
良久后，白开心总算开口：“我会尽力说服审判官和分舵阁主，让当先阁吸纳，”白开心顿了顿，“舟老板。”
杜汝舟笑着，重新将手腕放到提灯眼底：“既然如此，我先谢过阁主了。”
白开心说：“舟老板见外了。”
提灯袖中飞出一根新的棉线缠上杜汝舟的手腕，衬得她的皮肤雪一般的白净。
“善感秘境主人调查得怎么样了？”公殳说着，目光却是在杜汝舟手腕上。
饶是提灯眼下专注在杜汝舟身上，也没办法忽视另一边灼灼的目光。谁知道公殳是在等结果，还是单单不开心那缠在杜汝舟手腕上的棉线。
“善感秘境主人，是善感派的掌门人，名叫李威。”调查此事的正是元吉，所以由他率先回话，“善感派，前后三十载，全派上下一共六人。当先阁也曾表示，要将他们吸纳进来，但李威称不愿与妖精为伍，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说到这儿，元吉顿了顿：“十年前，李威从封神台下来后，关闭了善感秘境将自己囚在里面。这件事就当时来说，并不是稀奇事。”
许多堕魔者会在自己完全沦陷前自我了断，可是他们魔气不会就此消散。那流窜的魔气会动摇他人心智不说，还会影响一方运势。天地内化这些魔气，或许需要百年，千年，更甚是万年。
伐魔之争，那么多人同时堕魔。李威不仅要面对万人的厮杀，还要控制自己不在心魔下折服。那天能从封神台上下来的，都是些像李威这样的大能。好不容易从封神台的修罗场里爬出来，死还不是最解脱的方式。修道境界越高，死后魔气越盛。
所以，有一群像李威这样的人，选择将自己关起来。
元吉叹气：“明明死了才是一了百了，他们竟能挣扎这么久，倒也是佩服他们。”
公殳点头说：“毕竟守护苍生是他们的信仰，责任是他们的脊梁。对李威那样的人来说，死亡固然可怕，但舍弃信仰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也不是没有人想过打开封印，将他们送往无间地狱，那样死对李威他们来说或许也是种解脱。”白开心说，“但魔气逼人，面对的又都是些大能，那些想要帮助李威的人，独木难成林。当先阁和九霄也没抽出人手去解决这个事情，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按道理，我应该将所有事情调查清楚，再上报大人的。”元吉犹豫片刻，“但我觉得这件事还是有必要说一下。”
白开心抬了抬扇子，示意元吉继续。
“李威堕魔，会嗜血好杀神志不清，这并不稀奇，”元吉垂眸，虎须随呼吸颤动，似乎是在回忆，“但他看见我们，说的最多的就是——‘你们来杀我啊’。”
杜汝舟垂眸思索道：“我没在李威的心魔里看到相关的记忆。”
白开心侧眸看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吸食魔气的过程中，我能看到对方的记忆片段。”杜汝舟想起善感秘境里看到的回忆，有些感伤，“但李威的心魔，都是些善感派的往事，还有一些封神台上的记忆。”
白开心缩了缩脖子，笑眯眯地警惕说：“那我以后得离舟老板远些，免得让舟老板看见不该看的犯恶心。”
“……”杜汝舟转头问元吉，“大人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因为与他不愿意死后留下魔气为祸人间的初衷相违背？”
元吉摇头：“不清楚，就是看到他的神态，听着他的语气，你就会不自然地觉得，他说这句话很奇怪。”
“这句话有几种拆解方式。”白开心扇子敲击着掌心，“一是堕魔的李威为了挑衅他人与他一战，一是被心魔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李威真的求死，但自己没办法下手。还有……”
杜汝舟追问：“还有什么？”
“他可能幻象着与谁厮杀吧。”白开心笑着露出八颗牙齿，“谁知道呢。”
元吉为自己提出这样不切实际的自责：“可能是受曹阳影响，李威魔气外泄，我们到现在都没有机会和他好好说话。不然，我们可以设阵，强行暂时唤醒李威，让他回答我们的……”
“哎哟喂！”提灯忽然高声控诉。
听到“魔气外泄”，杜汝舟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而提灯手里的棉线又断了。
提灯气急败坏：“又？你是不是诚心让我看的呀？”
杜汝舟蹙眉：“我也没想这样。”
“我看你康健得很，不需要我再看了。”提灯狼狈地收线，“而且你那金丹被魔气滋润得血气方刚着呢？呀，公殳大人，你吓我一跳。”
说话间，公殳已经走过来了：“汝舟烧了两日，当真没事？”
“毕竟魔神，”提灯顿了顿改口道，“舟老板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修炼方式，我祖师爷来了也不一定清楚。就我目前知道的，炼化魔气的曹阳将将算得上和舟老板是一丘之貉，额不对。”
提灯摇了摇头：“总之，曹阳死了，吸食炼化魔气这种急功近利的修炼到底有什么副作用我们也不清楚。照普通魔修的状况来说，舟老板现在的状况好得不能再好了，这吃口饭的功夫就能一日千里，是普通魔修求之不得的事情。”
公殳问：“不会每次吸食魔气都要烧个两三天才作数吧？”
提灯摇头：“魔气这脏东西确实是舟老板修炼的根基，但修炼地基本道理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过犹不及，月盈则亏。一次吸食那么多魔气，真要一口吃成个大胖子也需要时间消化不是？”
碰上公殳满目“庸医”的目光，提灯无比委屈，但有苦在心口难开：“实在不放心，就去问问三十二天的天神吧。”
身后突然传来白开心刻意的咳嗽声，提灯没眼力见得一旁的元吉都替他着急。
提灯不以为然：“舟老板也是天神，去三十二天不就跟回家一样吗？说起来，舟老板好像都还没去过九霄。”
公殳侧目看向白开心：“阁主今天来，应该不止是为了这些事吧。”
白开心点头：“是曹阳。”
杜汝舟蹙眉：“曹阳怎么了？”
白开心摇曳的折扇遮住半边脸，后边传来闷闷的声音：“曹阳，又回来了。”
杜汝舟倏地站起来：“什么？”
公殳沉眸：“什么叫，又回来了？”
白开心看向杜汝舟：“既然舟老板说，吸食魔气能看见一个人的记忆，那你确定善感秘境里的曹阳就是真曹阳？”
这几年，真假曹阳给当先阁玩儿出阴影了。
就是知道杜汝舟杀了曹阳，再出现一个曹阳，当先阁也更愿意相信杜汝舟杀的曹阳是个替死鬼。
“是真的，”杜汝舟说，“我在他的心魔里，看到了小也姑娘。”
“善感秘境里，我去检查过，曹阳是死透了。”白开心说着，扇面拍打在唇上，“但是，我们离开善感秘境的当天，最南边的分舵传消息来说，念鱼斋竟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一夜之间，潜伏在各地的念鱼斋信徒数量徒增。”
“数量徒增？什么意思？”杜汝舟握拳，“用曹阳改良的心魔阵，引诱他人从心魔入道？”
“没错。”白开心摇扇，“生死簿一夜间少了那么多名字，鬼神官们还以为来了第二个胡喜神君呢。”
生前得道的人将从生死簿上除名，这代表他们成为众生中更高一级的生灵。
对于这种境界的提升，人们往往称之为智慧。
“这世上的曹阳只有一个，”杜汝舟说，“我杀的绝不是他的分身，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的魔气。”
“为了查明这个‘曹阳’的身份，我调来了谢小也谢姑娘。”白开心说，“她虽然不是当先阁的先行官，但我破例答应让她参与行动。毕竟按之前的经验来说，曹阳在她面前会原形毕露，曹阳真假一探便知。”
公殳说：“不管曹阳真假，他背后的势力才是我们最终的目标。”
“我明白，所以先派清明去探探底。虽然老骨头刚走，应该让他休息休息的，但时不我待。”白开心忽然起身，“隐山神教这次动作也算快，得知念鱼斋利用凡人欲念，引不知情的凡人入道，只耽搁了半天，大半个神教的风伯现已动身前往各地探查了。”
杜汝舟面色不豫：“如果隐山神教就是曹阳背后的势力，那他们岂不是党豺为虐？”
白开心摇头：“虽然舟老板说的对，但我个人不认为隐山神教会拿全凡人的性命做赌。”
杜汝舟追问：“为什么？”
白开心笑了笑：“直觉。”
刚刚再次见到巧钟，知道从此之后肩上扛了不得了的担子时，杜汝舟还有那么一些理解起白开心平时皮笑肉不笑的艰辛。但现在，白开心笑得杜汝舟心里蹿火。
杜汝舟语气不悦：“直觉不能当饭吃。”
“哈哈哈，舟老板莫要生气。”白开心解释说，“我见过隐山神教的教主，他是个神人。隐山神教设立之初，就是有别于九霄和当先阁的。神教中人不求得道飞升，只求有限的生命中度化他人。那样的心境，我等触不可及，只能遥望。”
提灯也疑惑地问：“就不会是曹阳事发，暴露了他们神教的野心，他们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这样说，清明去隐山神教，岂不是羊入虎口。”
杜汝舟道：“阿欢还在他们那里。”
“隐山神教扎根人世不过千年，所做之事有口皆碑。”白开心收了手中的扇子，“你要说他别有用心，再韬光养晦个千年也不是问题。口碑不是实力，他现在冒出来，时机不对。”
公殳垂眸想：“曹阳也说过，那个人做事束手束脚，显然是被牵制住的。”
“水至清则无鱼，隐山神教不可能完全干净。”白开心走下来，站到公殳跟前，“我们在这里也只是无端猜测，没有意义。”
公殳点头：“需要我做什么吗？”
白开心：“如果酉时清明还没带回消息，得劳烦大人亲自去一趟隐山神教了。”
公殳：“好。”
“还有，”白开心正色，“昨夜另外没及时回消息的两个分舵……在先行官到达的时候，灯灭了。”
杜汝舟耳边嗡嗡：“那是什么意思？”
白开心：“就像陈平山一样。”
提灯也惊呼起来：“什么陈平山？”
白开心面上看不出情绪，语气平缓地说：“前天晚上，我们失去了一百零三位同类和二十八位先行官。”
一旁的提灯已经哭出来。
元吉走上来，拍了拍提灯的肩膀以示安慰。
“各处先行官不辱使命，把普通妖精送出分舵，将伤亡控制到最小。”白开心脸上挤出笑意，“万事先行，他们做得很好。”
杜汝舟忽然理解，净欢为什么会以成为先行官作为荣耀。
她低声重复：“万事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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