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着砭骨的湿,漫过青灰色码头石阶时,林砚的雨靴已浸了半脚凉,那湿冷顺着鞋帮往上爬,透过袜子贴在皮肤上,像附了层化不开的霜。
她半蹲在岸边,乳胶手套还没来得及戴,指尖刚要触到那具被打捞上来的遗体,身后便传来一道粗粝却克制的声线,裹着夜风的沉:“小心些,江里泡了三天,骨头脆得像浸软的芦苇。你指尖稍重一点,说不定就折了——江底的暗流磨了它三天,早没了半分硬气。”
林砚回头,撞进一双盛着浓倦的眼。女人穿件洗得发暗的黑色冲锋衣,领口随意立着,挡了半张脸,只露出绷得笔直的下颌线,像被江风冻硬的线条。裤脚卷至膝盖,露出的小腿沾着青褐色泥点,还有几道被芦苇划开的细痕,新痕叠着旧疤,在夜色里泛着淡淡的红。是沈渡,这片江域出了名的捞尸人,林砚这半年经手的江域遗体,十有**是经她手捞上来的。她总像刚从江雾里钻出来似的,身上带着洗不净的湿冷,连眼底的倦意,都沉得像积了月余的江底淤泥。
“沈师傅。”林砚收回手,指尖在衣角无意识蹭了蹭,蹭掉一点刚沾上的沙粒,声音轻得像被风一吹就散,“麻烦你了,这么晚还让你跑一趟。”
沈渡没应声,只是弯腰,掌心虚虚拢在遗体肩侧——指腹先轻轻贴了贴布料,确认受力点后,才缓缓发力,一点点将人挪到铺好的防水布上。那稳劲藏在克制的幅度里,连呼吸都放得极缓,仿佛怕惊扰了这具沉眠江底的躯体。林砚却无意间瞥见她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指腹,竟覆着层薄茧——不是常年握船桨、拖绳索磨出的硬茧,反倒细腻得很,带着点温润的韧,像是常年捻着丝线绣活,或是反复抚过琴弦那样,日复一日磨出来的。
江水泡胀的脸颊早已失了原本的轮廓,皮肤泛着病态的白,唯有双眼紧闭,眼窝陷下去一块,像被夜色生生挖走了最后一点光。林砚的目光钉在那双眼上,指尖蓦地顿住——她不仅是遗体修复师,更擅制义眼,经她手调出的虹膜,能复刻出晨光的暖、星光的碎,可此刻望着这双空茫的眼窝,心底竟先漫上一层涩,像含了颗没化的青柿子,泛着隐秘的酸,连带着指尖都泛起一丝麻。
“她口袋里有这个。”沈渡忽然递来个透明塑料袋,指节因为用力捏着袋口,泛出淡淡的白。里面裹着枚小巧的玉簪,簪头刻着半朵寒梅,边缘被摩挲得莹润光滑,连梅枝的纹路都磨得柔和了,显然是常年贴肤戴着的物件。递东西时,林砚隐约听见她喉间滚过一声极轻的调子,不是江风的呜咽,倒像是昆曲《牡丹亭》里的尾音,软得像浸了水的棉,刚冒头,就被更烈的风卷得无影无踪。
林砚接过玉簪,冰凉的玉质顺着指尖往心口渗,激得她打了个极轻的寒颤。她忽然注意到遗体的领口处,藏着一小块暗红色的布料,绣着细碎的缠枝莲纹,被江水泡得发皱,边角卷着,却依旧能看出针脚的细密,每一针都绣得极稳,带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刚要开口问,沈渡已转身走向船边,冲锋衣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后腰别着的一根粗绳,绳头系着个旧得发白的平安结。她的背影渐渐融进浓稠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句:“明早我再来取消息。”
风又起,卷起江面上的浮沫,也卷起林砚工具箱里滑落的一张图纸——那是她刚画好的义眼设计图,虹膜的颜色调得极淡,像初春化雪后,漏下来的第一缕天光,旁边还标着几处细小的批注,是她琢磨了半宿的弧度。
林砚低下头,指尖捏起棉签,蘸了温水,轻轻拭去遗体脸上的泥沙。动作温柔得不像话,仿佛在抚摸一件薄脆的瓷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惊了这江夜里的沉眠。江风里,远处忽然飘来隐约的调子,婉转缠绵,混着江水的呜咽,漫过码头的石阶,漫过两个沉默的身影。她没看见,沈渡在船头站了许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侧,那里缝着一小块纹样相似的暗红布料,是段旧戏服的边角料,针脚和这遗体领口的,如出一辙。风一吹,布料贴着她的手腕,像一块温热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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