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时,沈渡才缓缓合上门。屋里的暖光还亮着,桌上那杯温水的余温顺着杯壁浸进掌心,像林砚刚才递水时指尖的温度,轻而软地落在她心里。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江风裹着夜雾涌进来,带着熟悉的腥气。远处的码头还亮着零星的灯,像沉在江底的星子——那是她守了三年的地方,寒来暑往,潮起潮落,每个深夜都撑着船在江面慢慢漂,江风刮得脸疼,浪头拍得船板发颤,却不敢停。她总盼着能从浪里寻回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片戏服碎片,一缕未散的气息。可今晚,这冷硬的夜色里,竟多了点不真切的暖。
沈渡靠在窗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内侧的暗红布料。那是师姐孟瑶当年戏服的边角料,三年前她从江里寻回师姐的遗体时,戏服只剩这一小块,针脚细密的缠枝莲纹浸在江水里,像被揉碎的月光。她把布料缝在袖口,一藏就是三年,连把她当亲妹的苏晚都没说过。守江的夜里,风大时她就攥着这布料,指尖蹭过细密的针脚,像还能触到师姐当年的温度。
“师姐……”她低声念了句,喉间发涩。当年师姐在临江剧团的戏台上唱《牡丹亭》,水袖一扬,连江雾都能暖透,她和苏晚挤在后台的布帘后,眼睛亮得像偷了戏文里的光。师姐总说,昆曲是活的,绣活是温的,能裹住人心底的软,可如今,软的都沉进了江底,只剩冷硬的执念缠着她。守江的这些年,她见过太多别离,却始终跨不过师姐溺亡的那道坎——若不是那天她赌气没去送师姐,若不是她晚到了码头一步,师姐是不是就不会被浪卷走?
桌上的手机忽然亮了,是林砚发来的消息:“药记得按时吃,门窗关好。” 沈渡盯着屏幕上的字,指尖在“关好”两个字上停了很久,才慢慢打字回了个“嗯”。这是她第一次和除了苏晚、师姐之外的人,有这样细碎的往来。守江的日子太孤寂,她早已习惯了把心门焊死,可林砚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却像一把细钥匙,轻轻撬开了条缝。
夜渐深,沈渡躺在窄小的床上,却没什么睡意。枕头边放着苏晚留下的绣线盒,木质的盒身被摩挲得发亮,她掀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色绣线,最底层压着半张戏票——是三年前师姐最后一场《牡丹亭》的票根,边角被水浸得发皱,却还能看清“临江剧团”四个字。她摸出盒底的绣针,针尾刻着半朵寒梅,是师姐送她的出师礼。指尖捏着绣针,那些被江水磨钝的记忆忽然清晰:师姐坐在戏服间的竹椅上,手把手教她“双绣回针”,绣线在指尖绕成柔润的圈,“小渡,这针要稳,像撑船的桨,慢一点,才不会偏。”
沈渡试着在旧布上绣了一针,针脚生涩得厉害,指尖的薄茧蹭过布面,带着点硌人的疼。这茧是三年来撑船磨的,是夜里在江风里攥紧船桨磨的,早把当年绣活留下的软茧覆盖得严严实实。她忽然想起林砚白天的话——“你指腹的茧,不是握船桨磨的”,原来那些藏了三年的秘密,早被人看进了眼里。
窗外的江声裹着雾,漫进屋里时,沈渡才浅浅睡去。梦里又回到三年前的码头,师姐穿着暗红戏服站在江雾里,水袖沾着湿冷的水汽,“小渡,别等我了。” 她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把凉透的雾。惊醒时,额角覆着薄汗,枕边的绣针还捏在手里,针尾的寒梅硌得掌心发疼。她下床倒了杯温水,看见床头柜上放着林砚昨夜留下的药盒,标签上用黑笔写着“饭后吃,一日三次”,字迹清隽,像她画义眼设计图时的线条。
门被轻轻敲响时,沈渡刚把粥盛进碗里。打开门,林砚站在晨光里,手里拎着个油纸袋,身上带着巷口早点铺的烟火气,“买了点热包子,配粥吃。”
沈渡侧身让她进来,晨光顺着门缝漫进屋里,落在林砚的发梢上,泛着软和的光。“你怎么这么早?”她问,声音还有点刚醒的哑。
“老绣娘的线索查到了,想着你状态好点,我们今天就能去。”林砚把包子放在桌上,目光扫过她手里的绣针,没多问,只拿起粥碗递过去,“先吃饭。”
沈渡接过碗,指尖碰到林砚的手腕,她下意识缩了缩,却听见林砚说:“陈桂芝,以前是临江剧团的绣娘,苏晚订绣线的地方就是她的绣坊。她性子偏,不爱见生人,但对‘双绣回针’的手艺看得重。”
“双绣回针?”沈渡捏着粥勺的手顿了顿。
“苏晚身上的戏服碎片,用的就是这针法。”林砚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指尖敲了敲桌面,“我查过,这手艺现在没几个人会,你师姐孟瑶当年是她教的。”
沈渡的粥勺沉进碗里,溅起细碎的粥粒。原来绕了这么久,还是绕回了师姐和那门绣活上。她捏紧了掌心的绣针,寒梅的纹路硌得指尖发麻,“我……我会这针法,是师姐教的。”
林砚抬眼看她,晨光落在她眼底,没什么惊讶,只轻轻“嗯”了一声:“那正好。你以学绣活的名义上门,她未必会防着。我扮成你朋友,跟着去,能问出苏晚订的戏服是什么来头。”
沈渡低头搅着粥,粥的热气漫在脸上,带着点烫人的暖,“好。”
吃完早饭,两人往老城区去。林砚的车开得稳,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被晨光浸得发亮,两侧的砖墙爬满青苔,像被时光浸软的布。车窗外掠过卖早点的摊子,蒸笼里的白雾裹着面香飘进来,沈渡忽然想起苏晚以前总在码头等她,手里拎着刚买的热豆浆,“小渡,今天守了多久?快趁热喝。”那时候苏晚还劝她,别总在夜里泡在江面上,“风大浪急,我怕你也被卷走。”可她不听,她总觉得,多守一天,就离真相近一点,离师姐近一点。
她指尖蜷了蜷,放在膝头的手被林砚轻轻碰了下,“别想太多,先查线索。”
沈渡偏头看她,林砚的侧脸在晨光里很柔和,眼尾的弧度像她画的义眼虹膜,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暖。“嗯。”她应了声,心里那点发沉的情绪,竟轻了些。
陈桂芝的绣坊藏在巷尾,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桂芝绣坊”,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绣针穿梭的轻响,混着老式收音机里的昆曲,正是《牡丹亭》的“游园”。
沈渡的脚步顿了顿。这调子,是师姐当年最常唱的。她记得师姐总说,“游园”是戏文里最软的一段,像初春化冻的江,藏着点不肯凉透的热。守江的夜里,她也会对着江面哼这调子,风把声音吹得七零八落,却像能给冰冷的浪头添点温度。
她推开门,绣坊里的光线很柔,靠墙的架子上摆着各色绣线,最上层放着几匹杭罗,和苏晚身上的戏服碎片料子一模一样。陈桂芝坐在窗边的竹椅上,头发花白挽成髻,手里的绣针在布面上翻飞,正是“双绣回针”。
“找谁?”陈桂芝头也没抬,声音裹着老巷的沉。
沈渡走上前,指尖捏着那枚寒梅绣针,“陈师傅,我叫沈渡,是来学‘双绣回针’的。我师姐是孟瑶,临江剧团的。”
绣针“啪”地掉在布上。陈桂芝抬起头,浑浊的眼睛落在沈渡脸上,又扫过她捏着绣针的手,指腹的薄茧藏在晨光里,却没逃过老人的眼,“孟瑶的徒弟?”
“是。”沈渡的声音轻了些,“她教我唱昆曲,也教我这绣活。”
陈桂芝捡起绣针,指尖颤了颤,“她走了三年了。”
“我知道。”沈渡的喉间发紧,“我是来查她的事的。还有苏晚,她三天前溺在江里了,身上有您绣的戏服碎片。”
陈桂芝手里的布滑落下来,缠枝莲纹的绣样露出来,和苏晚领口的碎片针脚分毫不差。“苏晚那丫头……前阵子还来订绣线,说要绣一批寒梅戏服,还问我孟瑶当年那件‘珍珠缠枝’的戏服在哪。”
她起身走到里间,抱出个旧木盒,打开时,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气飘出来,里面放着半块暗红戏服碎片,上面嵌着几颗细小的珍珠,被时光磨得泛着柔润的光,“这是孟瑶当年戏服的另一半,苏晚放在我这儿的,说等找到真相,就和你袖口的那块拼起来。”
沈渡的指尖抚过碎片上的珍珠,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心口钻。这是师姐当年最爱的戏服,登台时水袖一扬,珍珠像浸了月光的星子——她记得师姐穿这件戏服唱《牡丹亭》时,台下的掌声能盖过江声,苏晚坐在第一排,手里举着个写着“师姐最棒”的灯牌,亮得像小太阳。可如今,戏服碎了,人也没了,只剩她还在江面上苦守。
“苏晚订的戏服,是给谁的?”林砚的声音沉了些。
陈桂芝叹了口气,往竹椅上靠了靠,“她说……是个‘老主顾’,给的钱很足,还说能告诉她孟瑶溺亡的真相。我劝她别碰,剧团的旧事脏得很,可她不听,说‘小渡还在等真相’。”
“小渡?”沈渡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苏晚总说她是“要护着的妹妹”,却没说过,她也在偷偷帮自己找真相。苏晚溺亡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在江面守着,浪头打得船板直晃,她疯了似的在江里转了一夜,却连苏晚的影子都没找到,最后还是别人发现的遗体。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守了三年的江,像个笑话。
“那老主顾有没有说过名字?或者有什么特征?”林砚追问。
“没说名字,但苏晚提过,那人手上有孟瑶的义眼。”陈桂芝的目光落在林砚口袋里露出的玉簪上,忽然顿了顿,“是孟瑶的妹妹孟溪做的,虹膜里绣着寒梅纹,和你这簪子上的纹样一样。”
“孟溪?”林砚的身体猛地一僵,指尖攥紧了口袋里的寒梅玉簪——那是她找了多年的姐姐,临江剧团的义眼道具师。她记得姐姐离开家那天,手里拿着个装着绣线的盒子,说“剧团需要我做新的义眼,等忙完就回来”,可这一去,就是五年。
沈渡看着林砚发白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原来她们的执念,早被同一条线缠在了一起:师姐的戏服,苏晚的绣活,林砚姐姐的义眼,都沉在临江剧团的旧案里,像江底的淤泥,死死缠着彼此的脚踝。
收音机里的昆曲还在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调子软得像浸了水的棉,却裹着化不开的凉。沈渡捏紧了手里的戏服碎片,指腹的薄茧蹭过细密的针脚,忽然想起师姐的话:“绣活要稳,像撑船的桨,慢一点,才能到岸。”
她抬眼看向林砚,晨光落在两人脸上,那些藏了三年的秘密、找了多年的执念,终于在这老巷的绣坊里,织成了一根往真相去的线。
“我们得找到那批寒梅戏服。”沈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在江底的韧。她不能再等了,师姐的仇,苏晚的冤,都不能再被浪头埋着。
林砚点了点头,眼底的红还没褪,却多了点清晰的光,“嗯,一起找。”
离开绣坊时,晨光已经漫过了老巷的墙。林砚开车往江边走,车厢里很安静,只有风从窗缝钻进来的轻响。沈渡把两块戏服碎片拼在一起,完整的缠枝莲纹露出来,珍珠在光里泛着亮,像师姐当年的眼睛。
“你姐姐……”沈渡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我找了她五年。”林砚的声音很轻,“她是剧团的义眼道具师,最擅长在虹膜里绣寒梅纹。”
沈渡捏着碎片的手紧了紧,“师姐说过,孟溪是个很温柔的人,总帮她修戏服上的珍珠。”
林砚偏头看她,嘴角露出一点极淡的笑,“苏晚也很温柔,对吧?”
“嗯。”沈渡点头,指尖蹭过碎片上的针脚,“她总说,要把绣活学好,以后给我绣个带寒梅的护腕。”可护腕还没绣成,人就没了。
车停在码头边时,江雾已经散了。远处的船帆在光里泛着白,沈渡看着码头上的石阶,忽然想起苏晚总在这里等她,手里的热豆浆冒着白气,“小渡,今天又守到这么晚?快趁热喝。”那些日子,是她守江生涯里仅有的暖,如今却也被江水卷走了。
林砚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肩上,带着点温凉的力度,“会找到的。”
沈渡抬头看她,阳光落在林砚的眼底,像她画的义眼虹膜,亮得像能照进江底。她忽然觉得,那些沉在江底的执念,或许真的能被这束光,一点点捞上来。
她望着江面,潮声依旧,三年来的日夜仿佛都叠在了一起——每个深夜,她撑着船在江面上漂,船桨划开冰冷的江水,溅起的水花打湿裤脚,风裹着水汽往骨头里钻。她不敢停,总觉得只要多守一天,就能离师姐更近一点,就能让真相早一天浮出水面。苏晚走后,她更是把自己钉在了码头上,江风里藏着的呜咽,浪头下埋着的秘密,她都想亲手揪出来。
“嗯。”她应了声,把拼好的戏服碎片收进绣线盒里,指尖碰着针尾的寒梅纹,心里那点冷硬的愧疚,终于软了些。
江风裹着晨光吹过来,带着点暖的气息。码头的石阶上,两个并肩站着的身影,像被光织在一起的线,往岸的方向,慢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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