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人闭上眼,努力把目中沾湿挤干,水光却总在掀开眼皮那瞬再次将她目光滋润。汤雪被这目光望得心口怯怯发潮。
潮意是酸痛的,呼吸无法吹干,心脏的震动无法抖落。像被异菌感染的虫蚁,不属于他的悲伤正在控制他的身体。飞速增殖,入侵。
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初步沦为傀儡。
他增加力度,急于拨开她的手,仿佛悲伤是从她肌肤爬行侵蚀而来。深知这是视痛纹的杰作——自己连痛苦的表情也看不了。汤雪闭上眼。
“你都……忘了。”
宋梨带着哭腔的声音冲破防线
他讶异睁眼。她的手已从右腕滑落,侧过的脸上双眼紧闭,不是睡去,是不愿看他。
汤雪慌忙逃开,门快速推闭,将二人身处的空间隔断。唯疑问穷追不舍,在他大脑里盘旋。
宋梨为什么说他忘了?难道关于自己,她记得什么?
不。这不可能。
她是个醉人,只是被酒精操控着,东一句西一句罢了。
那自己呢?
汤雪想起将她拥在怀里时,体温之外的奇异感受。
心防如毛线钩织的脆弱物件,针脚正被挑动、松离。紧固的表层开始散乱,核心不再密不可透。
现在,他以为的挑动者下场,自己成了主导。一扇门之外,他的双耳仍为她敞开。他竟觉得自己早该说一个谎——不是朋友又如何?
只要能避免她变成那副模样……
悔意入侵得猝不及防。既近乎直觉,又疑点重重。汤雪再也无法聊以自信。
打开小盒,珠药滚过喉口,如细石滚入水面,泛出波澜,亦波澜不惊。近来往事一一从脑海浮出又隐没 ,叫他数清自持之防上每一条裂痕。
从最早那条数起,才明异动之始,在他决心防备之前。
水下坠,蛾扑火,无可防备地。
噫矣——
呜矣——
幽幽厉厉的风声响起,有如鬼哭。
猛然极目辩识,视平线垂直于地面,与之平行的是粗砺的泥墙,隐隐可见墨斑滋溅其上。
冷月光短短段段挂着,他转头向裁光处,高而窄的镂窗列着硬栏。见光不见月。
这里是牢房。
前胸后脊烈辣辣灼起来,在陌生的景象中莫名熟悉。汤雪蓦地想起镜前所见的疤痕——明明没有看见,为什么又痛起来?!
千百倍的痛,漉漉渗出血意。
他不久前才遭鞭刑。
为什么?
来不及追根究底,巨大的丧失感轰然冲进脑海,汤雪心如刀绞。熏窒的苦焦味、野蛮狂乱的蓝舌——是一片火……不、是一场雨!
茫茫洋洋的大雨,看不清前路,盲目地,翻天覆地。生路被遮蔽了。
不该再活。
不。必须活。
两个声音在脑海里缠斗,沉恸在胸口碾压,剧痛在血肉间撕扯。像有无数人要将自己绞裂开来,汤雪一会竭力缩紧自己,一会稍稍放松——
如果将濒死之躯分予他们能减轻痛苦,那便分吧。
“好痛……”
“好痛……”
由远及近,一个迫切又悲伤的女声盖过凄厉的风声,一截截移到汤雪耳边。
他睁开紧皱的双眼,视野已被泪水模糊。冷冷的月光和人造夜色重叠在一起,前者连着风哭逐渐淡去,后者越来越浓。
摇曳而重的,是宋梨跌跌撞撞扶门疾入的身影。不稳定,也不犹豫,最后遮住汤雪所有视野,将他填满。用体温。
“好痛……”
“你怎么了?”
她将他紧紧抱住,侧颊贴住他的脸。汤雪这才感到片片缕缕湿意在皮肤上晕散,泪已冷了,又被肌肤温了一遍,杂着热。
宋梨一面以臂将他按进怀里,一面用指掌轻抚他的后颈与脊。汤雪不由放松下来,眼皮也跟着发松。
昏昏沉沉下,痛意蚁退,揪心感与挣扎的死念渐渐隐没,就像从未发生过。原来只是一个噩梦。
寂寂中回神,汤雪才发现自己当真侧卧在床,而宋梨屈依在近旁,伏身拥抱着他,一手仍摩挲他的发。
“我做了一个梦……”
“想起了……一些事。”
他开口,喉头有些滞塞。
宋梨松开手,微微拉开距离,一下下拭他的泪。
“你还痛吗?”
“不痛了……”
他想拨开她的手。
悬在半空,又落下,搁在两人之间。
“抱歉。”
宋梨拂泪的手忽地顿住。眼睫轻颤,水色盈了一转,从她面庞疏疏斜下。唇隙轻启,即合,她欲言又止。
眼眶没有多余湿意,那是她的泪。
汤雪立觉失言。
为什么总让她难过?
酸而木然,像珠果堕地,枯叶低旋。他不知如何挽回这局面。
宋梨缓缓移近,他迅速抬让落在他们之间的手,正无处安放时,她的发埋在他颈间。
热而痒,似乎混着泪水的潮意。冥冥然,他低手,轻抚她的发,模仿她的动作一般。
似触似离,汤雪小心地重复这一动作,直到怀中人额面稍离,呼吸平稳,再次安眠。
他想改换姿势,才发现另一只手臂一直横在她腰下,已有些发麻。不便抽离,只好顺势将她推拢一点,使小臂可以移动。
起身倾近,汤雪从宋梨的方向拉过被子,刚好把她盖住。又觉不对——自己若冷,寒意也会传给她。于是一连盖住自己。
来自不同方位,融融暖意在棉被下回转,寻不到出路,只好贴着肌肤交织。渐渐不分你我,溢出某种亲昵意味。
汤雪隐约觉得更不对,心跳叩叩发响,不知要敲开什么。然而顾虑一番,睡意已厚重如夜,迷迷蒙蒙叠泻在脑边,将他尖锐的警觉裹了一层又一层,直至辨不出原本形状。
他逐渐忘却和她共享同一度气温。
有些挤似的,宋梨错了错身,使他得以抽出手,平放在身侧。被间因此逃出一些暧昧,他微微紧绷的神经释开。
又陡然一震。
平躺下来后,宋梨的掌心刚好覆住他的手背,手指按进他的指缝间,紧扣住他。先是不敢动,后是不愿动。
像悠扬低沉的大提琴声,一股久远的安心感缭绕住汤雪,使他欲将这一刻永久保存,即使永垂于梦境,不复醒来,也已足够。
静流的软厚茫无中,他越陷越深。陷入真实与虚拟的交界,在理智与直觉间游移。
初梦降落之前,总会掀起一波旧忆的扬尘。枕在安宁与平和上,汤雪这才意识到——第一次抱着他安顺镇痛,为他拭泪的,亦是身边人。
如谜题究揭,暗语终明。
长舒一气,夜无限下沉。
*
“汤雪生前……一定是个酒鬼。”
地府落日如血,将奈何桥边的白玉栏杆釉上薄红,雕栏旁孤影轻倚,离别意浓。
“我只当他是个可怜人。”
轻细如歌的嗓音飘来,笛烛转头,一个青衣女子站在身后,眉梢留情,眼尾垂滟——是伊诗,现任孟婆。
“他在地府有编制,有什么可怜的?你可怜了他,倒把我弄得进退两难。”
落下此话的女子尖脸薄唇,三角眼因为不满微微眯起,倒挑的细眉一高一低。其下嵌着的眸子在夕阳下熠熠闪动,如惊风的烛火。
“姑且当他是个可怜的酒鬼吧。”
伊诗拉过两条小木凳,招呼笛烛坐下。眼波流转,从桥头飘到桥尾,又飘回桥头。
“那时我才上任,看见汤雪过来,知道是你打算新招的鬼差,就没搭理他。”
“看身形,分明是个习武之人,走起路来,却动作滞缓,像具行尸走肉。他在桥边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看着人潮涌去,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当日过桥的人都走光了,他还不走。”
“我知道他还没签下死契,怕他悄悄过桥,就去赶他。他转头看到我屋边空碗,问我有没有酒。”
伊诗语顿,几滴泪从眼角滑下。她手里变出一个小瓷瓶,贴到脸上,泪水便长了翅膀似的飞进瓶里,面上又干燥如新。
“那时我的心比现在还软,看他满眼悲怆,立马酸了鼻子。孟婆汤喝起来千人千味,喜蜜便甜,喜酒便醇。我就想把没做好的孟婆汤给他喝点,不能忘忧,慰一慰苦也行。”
“没承想他喝得泪流满面,悉数落进碗里,竟把泪引补齐,让汤药起效了。”
“当时他喝完便走,擦了擦泪便向我还碗道谢,我还以为没什么事……”
笛烛抬了抬眉,微阖眼皮。
“你那碗汤确实不正宗。他喝完还记得死契没签,过来找我烙视痛纹,烙完纹章,死契生效,他便找人交接工作去了。”
“要不是上次派他收完尸,他问我自己当初为什么求视痛纹,我都没发觉不对劲。”
“那你告诉他了吗?”
“在他赎清心罪前,我不可能告诉他。”笛烛拧起细眉,瞟伊诗一眼。
“笛姐姐,还怪我?要不是那碗汤,你只会多一个天天抹鼻涕的拖油瓶,哪来这么一个全心工作的得力干将?”伊诗捏住笛烛的手,媚音婉转,比歌还好听。
“况且,孟婆汤本无解药,你一吩咐,我楞是给你做了一枚出来,还不够赎我那微瑕之罪吗?”
笛烛看向桥尾,晚霞烧尽,阔蓝深紫。夕阳无限好。
“就怕汤雪罪海无涯,赎不清……”
孟婆汤以“八泪”为引熬制: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第八味则为孟婆自身之伤心泪。此汤去苦留芳,需经一生煎熬方得一锅,寓意情之深重难舍,终须以忘却作结(摘自夸克百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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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勿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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