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温瑾是在一阵熟悉的骂骂咧咧中醒来的。
走廊上冒出了几句嗓音粗重的脏话，间或夹杂着几句女人的声音，是江才封和程春湘的声音。
他们回来了？
温瑾一秒钟从床上弹了起来，趿拉着拖鞋就开始往外走。
门外的咒骂声越发清晰。
走到门边，温瑾放慢呼吸侧耳去听，听见江才封语气恶狠狠的，说别让他逮着那丧尽天良的小畜生，要不然，保准能剜掉他身上一层皮。
程春湘的劝说则颇有些火上浇油的意味：
“哎呀！叛逆期不懂事也是正常的，再说了，那盆炭不是没点燃吗？”
温瑾听得心惊肉跳，门锁处传来动静时，她兔子一般惊退两步，匆忙转身跑回了屋。
不想，一跑回房，竟透过窗子，一眼就看见了这栋楼的楼洞前、自拐角处出现的江雨池。
江雨池还是那幅样子，一件洗得泛了白的黑短袖崩在劲瘦骨架上，行走时，影子被沉默拖行在地，黑影幢幢。
雨水仿佛忽而又落入了眼帘。
生冷、寂寥。
温瑾呼吸一滞，随手披了件外套，即刻开始往外走。
不想，刚一掀开门帘，竟就遇见了推门而进的程春湘。
程春湘随口问了句：“去哪儿？”
快要来不及了，江才封可是前一分钟才放了话，要是让他逮住了江雨池，保管让他脱一层皮。
温瑾急中生智，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零钱晃了晃：“没盐了，我去买包盐。”
说着，她步履匆匆开始往外走，而她身后，程春湘居然笑了起来，眉毛一挑问：“哟！哪儿来这么多零钱？昨儿给你的钱居然花出去了？”
温瑾点点头，没注意到这话里头含着古怪。
她闪身朝前，踏入楼道的刹那，正好撞上了一双黑而沉静的眼睛。
尽管不想承认，可是，江雨池的五官很好看，尤其是眼睛。
好看得……
仿佛可以凝滞时间，仿佛生来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两人四目相对之际，温瑾猛地伸出手来，一把扯住了江雨池的衣角。
身边的人居然异常好摆布。
温瑾拽着人一连往前跑了数步，随之，又伸出一根食指：“嘘！”
灼热的气流喷在颈边，江雨池拧着眉往后躲了躲，仿佛是觉得温瑾毛手毛脚有些咋呼。
“快走！”
温瑾压低了声音，江雨池却一动不动，像是压根就听不懂人话。
“别磨蹭！”
温瑾紧张提醒：“不想被你那酒鬼老爹打得半死不活就跑快点儿！”
听见这话，江雨池才终于有了点儿反应。
他瞥了眼温瑾，旋即又移开视线，冷笑着看向了一旁锈迹斑斑的铁栏杆。
“钱。”
江予迟突然开了口，由于是分外简单的单音节词，这一次，他的声音听起来，终于不似以往那般难听可怖。
“钱？”
温瑾却一下就愣住了。
见她一脸货真价实的迷茫懵懂，江雨池喉结一顿，向来神情冷漠的脸上，居然罕见地现出了几抹犹疑。
但那抹犹疑转瞬即逝。
不多时，他直接当着温瑾的面拿出了一张面值一百的纸币，干脆利落地塞回给了她，神情越发不耐烦了。
温瑾：“什么意思？这钱是假的？”
话才说完，心里的答案就已格外明晰。
方才出门前，程春湘分明一脸惊喜地问过她：昨儿给你的钱居然花出去了？
所以，程春湘原本就知道那张钱是假的，才特意让她去花？
这样一来，花出去就算是走大运，花不出去，也用不着丢她自己的脸……
想起昨日里，程春湘忽然温柔下来的神情，以及自己心底升腾起的奇异暖流，温瑾忽的感到异常难堪。
再看向眼前冷冰冰望着她的江雨池，温瑾牙关咬得越发紧了。
“拿着。”
深吸一口气后，温瑾从兜里掏出了全部的零钱，三下五除二塞给了眼前人。
动作间，她声音尽管仍维持着镇定，手却抖得极其厉害。
到底是年岁不大，要面子，又空有一身不中用的骨气，自以为装得不在乎，实则伤心全写在了脸上。
“剩下的我尽快想办法还你。”
江雨池并不和温瑾客气，数也不数就照单全收，紧接着，退后一步，见温瑾轻咬着嘴唇，唇瓣上白得没有血色，下颌无意识绷紧了些。
而就在这时，一道黑色弧线从温瑾眼前一闪而过，下一秒，轰然响起的碎玻璃声炸至耳畔。
震惊下，温瑾痉挛般朝后退了一步。
再一抬头，只见有血从江雨池肩上渗了出来，一点，又一点，像是雪地里乍然迸裂的浆果。
有几丝痒意涌入喉间，旋即便震荡成了一股微麻的痛感。
温瑾极其用力地捂住了嘴，才堪堪捂住了一声尖细的喊叫。
江才封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楼洞门口，他满脸青色的胡茬，没有半分人情味不说，就连影子都透着一股凶恶。
温瑾与其相视一瞬，只觉头顶男人像一只来自地狱的恶鬼，下一瞬就要向江雨池索要他的小命。
而她眼前，江雨池竟是一脸见怪不怪的模样，全无所谓。
“家里多出的一盆炭是怎么回事？你他妈不会是想亲手送自己老子见阎王吧？”
江才封手里仍捏着一个酒水晃荡的玻璃瓶，迈步朝江雨池走了过来。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温瑾一退再退，就在此时，一只手突然出现，一把攥紧了她。
温瑾猛一回头，只见程春湘一脸愠色，扬起了手中的旧钱包：“好啊！不是说钱包被抢了吗？原来是你自己私藏了我给你的买酒钱？”
听见这话，温瑾积压的愤怒突破阈值，她忍无可忍，猛地向后跑去，动作间手肘向后推了一把，推得程春湘往后踉跄一步，满面惊诧。
趁这功夫，温瑾转身就开始朝前跑，使了个眼神让江雨池和她一起。
可出乎意料的是，江雨池站在原地无动于衷。
只是，那双向来没有情绪的眼睛里，忽然多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细看，天真有余。
很多年后，温瑾才明白那笑的含义。
一个无法理解生活中发生的一切，只有将所有的因果都归罪于己、麻痹知觉才能获得一线喘息的少年，发现同类的新奇。
两个天真无辜、又劣迹斑斑的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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