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经都安排下去了，北狄没讨到好处，这一战后濯妟势必要休整一番，也不会立刻攻打。步生莲睡得倒也安心，梦中甚至回到了太子府。可是，太子府的床哪有这么硬啊，但在他脸上的这只手触感实在太熟悉了……
这样既熟悉又陌生的组合让他忍不住浮出梦境，睁开眼来。入目先是一片白，他盯着这片白，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如今不在太子府，他在北疆，正在和北狄打仗。他随后顺着这只手抬头看去，濯清尘倚在床边已经睡着了，一只手里还拿着奏折，似乎是害怕步生莲睡梦中不安，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脑袋，掌心一直贴在步生莲脸颊上。
步生莲咬牙：“谢华那个混蛋，我要杀了他！”
在外面偷摸观察的谢华闻言，踮起脚就要逃跑。
濯清尘被他惊醒，一醒来就听到他要打要杀的，并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他不跟我说，你是打算瞒着我吗？”
步生莲从床上坐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濯清尘手掌放在他胸膛上，隔着单薄的衣料，下面厚厚的纱布甚至让他感觉不到步生莲的心跳。陈大夫给他换药时濯清尘亲眼见过这道横贯前胸的狰狞伤口，除此之外，在这道伤底下，还有他未曾见过的伤疤，是步生莲来到北疆之后新增的。濯清尘垂眸收敛了神色，很快把手从他胸前拿开，仿佛只是顾忌他起身牵扯伤口，顺手为之的动作——如今步生莲已经在战场，濯清尘不想再让步生莲牵挂他的情绪，徒增烦恼。他竭力将这道伤口甩到脑后，脸上只带着重逢的喜悦。“昨日刚到。北疆大捷，朝廷原本也要犒赏三军，京城无事，我便来了。”
“我睡了几天了？”还不等濯清尘回答，步生莲已经把这件事抛之脑后，被别的什么事占据了全部吸引力，“哥，今晚跟我一起睡吧。”
濯清尘一时哑然，面上不显，原本尚且平静的内心轰然激起千层浪，他张了张嘴，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已经两个月未见步生莲了，想多听听他说话。
濯清尘不说话，步生莲以为他不同意，只好换条路走，“或者我跟你睡也行。等夜深人静我潜进你的军帐，明早太阳升起来前再回来。”
倒也没问题……就是，他在濯清尘身边时一般睡得格外熟，若是明早起不来怎么办？
步生莲摸着下巴，沉思起对策来。
濯清尘觉得这话有些离谱，像趁主人不在家潜进主人家偷人，得在主人回来前离开的负心汉。濯清尘看他沉思也不着急，低头看去，步生莲正在捏着濯清尘的手指玩。
濯清尘抽出手来，反手提起莲少爷的爪子。这只爪子……这只白皙修长的手因常年舞刀弄枪生了一层薄茧，因步生莲惯用砍击刀法，在指尖和虎口位置薄茧尤甚。但哪怕在暗卫阁时，这双手好歹大多数时候都是完整无伤的，如今却是密密麻麻的裂口，血液干涸在裂缝里，看得人心疼。
战场与暗卫阁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打法，濯清尘也没想过，他把步生莲从暗卫阁捞出来，会把他推进另一个生死场中。
濯清尘盖住那只手，继续听莲少爷胡诌，莲少爷在异想天开这一方面天赋异禀，让人望尘莫及，如今已经从今晚在哪里睡发散到要带濯清尘去一趟西域通商线，看一眼异域歌舞。
“看你的时间都不够用了，看什么歌舞？”
这话说出来濯清尘自己都愣了愣神，在步生莲先诧异后惊喜再几乎藏不住笑意的表情里叹了口气：痴傻痴傻，他都在说什么？
步生莲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濯清尘都要被太傅教的那些书腌入味来，听濯清尘说这样的话的机会实在是难得。步生莲凑近他，对上濯清尘的眼睛，“没听清，你说什么？”
这少爷秧子混账底子没个正形，濯清尘起身要走，不想搭理他，又被步生莲拉了回去。混世魔王引了洪水，犹嫌水势不大，一个劲地撺掇，势必要让洪水冲塌堤坝，大河从此漫岸。
濯清尘走，走不成；躲，躲不掉。他看着步生莲一脸坏心思，觉得宁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能让这混账玩意自己独乐乐。
濯清尘手指点在步生莲手背上，他忽然直起上半身，反身单膝跪在床上，捧着步生莲的脸，手指顺着他的眼角往下，移到耳朵时还不忘揉捏两下他的耳垂，随后顺着下颌，指腹蹭着步生莲的嘴角。“我说，此次北疆之行，犒军只是借口，我来是为了看你安好，聊解相思苦。”
“哥……”这回轮到步生莲不知所措了。北疆风沙大，这几个月他习惯了北疆的风霜，这双温热干燥掌心细腻的触感让他有些意乱情迷，步生莲莫名有些紧张。
“叫我什么？”
步生莲看着眼前过于好看的人脸，咽了口唾沫，慢一拍才听到他的声音，他的目光从濯清尘的嘴唇再度移到他的眼睛，接触到那双明目张胆写着对他心怀不轨的眼睛时，又迅速移开目光。
捧着他脑袋的人却不肯让他逃走。濯清尘用了些力气，强迫步生莲看向他。
“叫我一声。”
显然这一举动激发了小狼的反抗欲。他拉扯濯清尘的手突然用力，天地旋转，濯清尘被他拉到床上，入目是泛白的军帐顶。
步生莲伸手触碰濯清尘的嘴角。
濯清尘似乎并没有被小狼的反抗恐吓到，甚至正在筹谋如何让小狼继续反抗。他拉过步生莲触碰他嘴唇的手指，微微低头在步生莲的手指上吻了一下。那里有一道武器碰撞时被震裂的伤口，边缘已经硬化，却被濯清尘吻咬出了酥酥麻麻的感觉，仿佛那块“死掉”的皮肤正在重新活过来。
那根手指抖了一下。下一刻，步生莲耳垂红得要滴血。
濯清尘笑出了声。他拉过步生莲的脑袋，又在步生莲的耳垂上亲吻了一下。
这下步生莲浑身都烧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
小狼不肯认输。
步生莲抓过濯清尘的两只手，把他的两只手高高举过头顶。“别乱动！”
濯清尘露出伤心的表情，“你不想让我动你，我自然不会动。”
步生莲反驳道：“我不想让你动我，你自然动不了我。”
这是对自己实力的绝对自信。
濯清尘笑了，“你说得对。”
步生莲低头要吻他。
濯清尘微微曲起一条腿，隔在两人之间，阻止他的进一步行动。濯清尘注视着步生莲，眼神中带着某种强烈的执念，“阿莲，叫我一声。”
亲吻被阻止，步生莲往下压了压身子，强势地让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他靠近濯清尘，声音压得很轻，“濯清尘……”
濯清尘轻笑一声，终于卸掉所有反抗。
两个人之间终于再也没有距离，步生莲几乎撞到他的嘴唇。品尝到血腥味，步生莲有些慌张地分开他，用拇指抹去他嘴角渗出的血珠，血液却将濯清尘的嘴唇染得更加嫣红。
步生莲盯着他染了血的嘴唇，无端想起雪中盛放的梅花，一时分了神。
濯清尘却在他分神时主动凑了上来亲吻他。先是蜻蜓点水的一吻，似乎是在试探他的意向，见步生莲没拒绝，他便慢慢开始攻略城池。等步生莲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濯清尘压在身下，吻得有些恍惚。
濯清尘与他分开，又将吻落在步生莲的眼角，“在北疆吃得好吗？睡得好吗？会做噩梦吗？受委屈了吗？钉子次次都报你平安，我却总害怕你伙同他们一起诓骗我。”
步生莲有些恍惚的目光重新聚焦到濯清尘脸上。听到他受伤就赶来了，刚才的欣喜都是假的，濯清尘早就难过死了。步生莲伸出手，抚摸濯清尘的脸颊，几乎是飞快地擦去他眼角悬而未落的泪珠。
“北疆的月亮和京城有些不同，似乎要比京城大些圆些，离我也更远些，没有战事的夜晚，我会在城墙上看月亮，总是会想起你。有时候想如果这时你在我身边就好了，你在我身边，月亮看起来也许就不会那么远了。但是我又想，北疆的风沙太大了，我不忍让烈风裹着沙砾弄疼你的脸颊。我便庆幸，当初跟着师父时，不曾偷奸耍滑，才换来如今不用你御驾亲征的机会。”
濯清尘的手指落在步生莲眉眼上时有些颤抖，“那……我的小少爷呢？莲将军什么时候把我的小少爷还给我？”
步生莲只是笑，“这两个月我眼看军队与钉子的配合越来越默契，想必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如师父当初那般所向披靡。等到杀了濯妟，收下北狄，到时候我就回家了……只可惜北疆的跑马场。哥，你徇私枉法在京郊给我建个跑马场成不成？那样以后你上朝，我就去跑马，等你下了朝，我就骑马接你去醉春楼。”
濯清尘笑了下，眼泪却被他晃了出来，“皇宫内不准跑马。”
步生莲才不管这些，“上午我带你跑马吃酒，下午我们就窝在太子府里，皇宫也行，你写字画画，我让吴叔给我寄几本西域话本看。对了，御花园也悄悄归我了好不好？不止种梅花，我要让御花园种满四季都能盛开的花，到时候天天给你折花来。”
濯清尘失笑，“御膳房也归你管好不好，武器库也让你玩个够。莲少爷，玩得过来吗？”
步生莲抱住他，两具身体里跳动出相同频率的心跳，“来日方长……”
濯清尘闭上眼睛，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好……”
城墙上北风正紧。
“当初在北狄贵族身边的钉子没了回音，我们借西域线路重新安插人手，这才知道，濯妟杀了北狄国王之后，为防贵族身边有隐藏的钉子泄露北狄情报，直接将贵族身边的亲信杀了个遍。如今北狄的新国王，是老狼王那个两岁的婴孩。”
濯清尘与步生莲走在城墙之上，闻言停下脚步。
怪不得当初濯妟掌控北狄对大昭用兵，他们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步生莲也停下脚步，站在濯清尘身前挡住北风。
“上次我离开北疆之前，曾与张来清商讨过若濯妟控制北狄，领兵出击，这仗该如何打。”步生莲摇摇头，“但两个月前的那场仗，濯妟的攻势太猛了，哪怕张来清察觉不对把兵力聚拢，也还是晚了一步。”
“北狄贵族一时被濯妟的暴政恐吓，尚且会听他的话。但他若久久拿不下大昭，北狄贵族们恐怕就要生别的心思了。”
“正是。今年冬日严寒，北狄只会比大昭更难过。濯妟领兵的粮草几乎是从北狄贵族口中抠出来的。钉子探到消息，这次濯妟出兵，就有一位不服濯妟统治的北狄贵族暗中设计对濯妟出手。”
若吕不凡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按计划出兵，趁北狄内讧，他们原本能够一举击溃北狄军队，在年前解决战事。如今让濯妟回到北狄，处置了想要刺杀他的贵族，再次威慑住其他想要对濯妟下手的人。等过了寒冬，北狄不用为粮草发愁，这仗只会更难打。
机会已经错过，情况已经如此，再想这些也没用。步生莲摆摆手，继续说：“要想让贵族为濯妟所用，肯为他出钱出粮出兵，濯妟得不停打胜仗才行。上一仗他没能讨到便宜，等濯妟解决完背叛他的贵族，一定会再次出兵。”步生莲抬头看了一眼不太明亮的月亮，“我猜，就在今夜了。”
传令兵跑到二人面前，“陛下，将军，斥候探得敌方踪迹。”
步生莲：“让弟兄们做好准备，随我出征。”
传令兵领命退下，步生莲重新看向濯清尘，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即将碰到濯清尘的时候，步生莲看到了手上粗糙的裂口。步生莲收回手，将脑袋凑过去，用鼻尖点蹭濯清尘的面颊。
濯清尘用同样的方式回应他。他想，也许这样小兽般的触碰，才是步生莲表达爱意的方式，一种与亲吻完全不同的亲昵。
亲昵过后，步生莲不舍地看向濯清尘，“哥，你该走了。”
濯清尘笑了一下，“我送你出征。”
军队整装待发，步生莲消失了片刻，再出现在濯清尘面前时，从马上俯身，递给濯清尘一花枝，花枝光秃秃的，上面只有几个米粒大小的莹白色的花苞，和枝干上未完全掸尽的细盐似的白雪，看上去娇嫩极了，也不知这花是如何盛开在北疆凛冽的北风之中的。
濯清尘抬头去看步生莲，少年将军笑容张扬肆意，“等这枝花盛开，你就能收到北疆的捷报了！”
步生莲转身领军而上，军队从濯清尘身边安静而迅速地行动，跟上领头的将军。濯清尘下意识跟了几步，用衣袖护住手中脆弱易碎的花枝，没让它沾染一点风尘。
漆黑的夜晚，只有稀薄的月光落在冰冷的甲胄上反射出来的冷光。阵前的步生莲突然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濯清尘，隔着遥远模糊的距离，濯清尘看到他似乎笑了一下，随后，毅然决然地，策马而去。
至此，这个年轻人身上最后一抹稚嫩，终于被战场打磨成尖锐的刀剑。
锋芒毕露。
世家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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