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间把经历隔得很远,经历就变成了故事,不会再历历在目,只会在日复一日的岁月里突然冒出头来。这种感觉不像针扎,像被石压。在那个古庙里,步生莲说错了,他的皇帝哥哥不会胸口碎大石,他只会被压得窒息。
就像现在这样。
就像现在一样。
世界在濯清尘眼中褪了色,然而记忆也没能鲜亮起来。
他开始受不了太大的动静。
他开始见不了刺眼的太阳。
他开始记不清发生过的事。
在四境归顺举国安稳之后,他想,他的使命结束了。
那是启安五年,冬。
他日复一日累加的情绪消失了,就像当年那个人的出现带走他所有的阴霾一般,他的茕茕孑立变成了奔赴那个人的喜悦。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飘下来时,濯清尘把朝政交给了太子。自己每日往返于太子府与皇宫,整理旧物。
他疯着的那段时间把东西烧得差不多了。可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一草一木都是回忆。要找,总能找出一些。
比如院子东南角那枝比其他更高一些的梅树。
比如挂在西屋檐已经褪了色的元宵花灯。
比如书架角落里的一本残书。
他皱着眉回想了好久,才翻出一些残存的记忆来——这不是他的书,是闽州卢大人的。那个人不喜欢,把书烧了一半,他也就没再看了。谁知竟带到了京城来?
濯清尘突然起了兴致,也不跟时间比谁走得快了,慢慢悠悠地磨起洋工来。只见上面分明写道:
千年犀角香,虚界门始开。心头血不止,两界路方成。路荡荡、风雪远,人间线索断。忘川水、奈何桥,前尘往事虚。太平人间晨,酆都鬼城昏。生则矣,死方始,不知大梦一场,有何道矣?只道是,莫念莫念,不如忘哉?
啊!濯清尘依稀想起来了,似乎是个情深的故事,那话本里的主人公去冥界找他的心上人来着?
忘了忘了,记不起来了。
濯清尘摸索着褶皱泛黄的纸,不知道想到什么,兀自出了神。
太阳一下落了山。原本金黄一片的景儿,霎时间暗淡下来,被风一吹,一草一木竟真有了些鬼影幢幢的味道,让人有些恍惚,倒不知身在何处了。
濯清尘静静看着,声音落在无人的府中。
“不敢问句,故人在否?”
不知接的是哪句唱词。
今年冬天似乎不太冷。
雪却下得好。
濯清尘倚在栏杆上,等满天除了白雪再也看不到多余的东西,这才把目光轻轻地落到院里的梅花上。太子府的梅花被人糟蹋过,只剩了东南角一棵。濯清尘怕那人难过,又亲自栽了满院。
比以前还要多。
以前还要顾忌着那人爱在院里瞎折腾,要给他留下路。现在不用了。
那娇嫩红火的梅花被白雪盖满枝头。一红一白相映成趣,甚是好看。
濯清尘却没什么触动,甚至觉得那抹白有些扎眼。
他若是看到这幅红梅覆雪会觉得好看吗?
濯清尘落下目光,如果他喜欢,那自己或许也会喜欢一些吧。
这场被百姓、被文人都赞扬过的雪下了一天一夜,濯清尘也在太子府待了一天一夜。午令在太子府门口走来走去,急坏了。生怕自家皇帝陛下又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事。十七进去偷看了几次回来让他安心,他还是不放心。
门终于开了。濯清尘抱着两枝娇艳艳的红梅,脚下有些虚浮,心情似乎不错。
午令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让人去准备车马回宫,自个儿扶着濯清尘慢慢往马车走。“陛下,陈大人前些天派人说已经寻到千年犀角,昨个儿已经送到皇宫里去了。”
濯清尘心情更好了,“赏。”
皇宫里的雪除了刻意留下来赏玩的,已经被宫人清扫了。只是如此这般,便多了几分刻意,少了些天然的意蕴。濯清尘懒得再看,笼着梅花回了寝宫,撂下话,“把太子找来,朕有话对太子说。”
虞佑走得急,因濯清尘从未在寝宫召见过他,心里有些慌张,以为有什么大事,而真真到了濯清尘面前,却见皇帝陛下正颇有闲情逸致地插花玩。
“传国玉玺朕让午令备好了,过会儿你直接带走,该杀的人朕都已经杀完了。等你登基,把之前朕颁的那几部法令都废了吧,已经没用了。之后需要做什么,白无生和孟怀序心里有数。”
虞佑匆忙跪下,不知道这话赶话怎么赶到登基上去了。
濯清尘懒得管他,“太子府别拆了,就当给朕……给我多留几年,我怕他……算了。”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等我死了,别把我葬在皇陵,烧成灰撒了吧。扬州也好闽州也罢,随便哪里都好,只要不在京城就好。”
这下虞佑跪都跪不住了,连连磕头。
濯清尘被他吵得头疼,忙止住他,被他一打岔,还要嘱咐的东西忘了个干净,濯清尘撒气一般挥了挥手,打发人走了。
等要出了寝宫,虞佑听到后面叹息一样的声音,“太久了,阿莲该等着急了。”
虞佑回过头,濯清尘一个人站在那里,只有眼前红梅正开得热闹,热闹得有些过了头。
一场瑞雪,此后几天都是大晴天。太阳底下雪水沿着屋檐滴落的时候,清凌凌的,看得人心情莫名就好起来,觉得什么都过得去似的。
皇帝已经三天没让人进过寝宫。
午令在外面干着急,却不敢违抗皇帝的命令擅自闯进去。可叫人没回应,送到寝宫门口的饭菜也没被动过,这可如何是好?
太子、白大人和十七都被请到了门口,隐隐约约还能闻到透过门缝渗出来的香气。
以前也没见过皇帝陛下爱香啊?
太子和白大人大眼对小眼:算了,硬闯吧!怪罪就怪罪,陛下出了事可没人担得起责任。
然而砸了门,各路神仙都傻眼了。
得,别说怪罪了。皇帝人都没了……血流了一路。他们若晚进来几个时辰,那血估计都要流到外面去了。
铺成一条蜿蜒的血路。
濯清尘心口插着剑,跪坐在书案前,那案上千年犀角燃起来的烟影影绰绰出个人形来,被几个人砸开门带来的风一吹,立刻就散了。
濯清尘嘴角微微上扬,是个安静淡然的笑,不知道透过那烟雾,看到了哪位故人。
旁边是两支惹眼的红梅,插在白釉瓷瓶里。花瓣上的雪窝了三天,花瓣这才感到沉重不可支撑,与那颗雪水双双砸到桌子上。
声音大得让门口几个人缓过神来。
今天天气晴好,屋檐上的雪融化了,顺着屋檐落到午令脖颈上,冰的他一哆嗦。
随后,他的声音在皇宫响起——
“陛下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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