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的马车刚在郑府停下，府门口就冲出两个孩子。
“老师，我二人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您盼来了。”这俩人围着太傅，再看到马车上后下来的濯清尘时，有些惊讶——濯清尘毕竟是太子，行踪不宜泄露，在太傅南下的信里，并未提到濯清尘的名姓。
太傅看向濯清尘，“这两位是我前些年收的学生，白无生，郑棋元，比你大一些，若是平日有什么事，尽可找他们。”
“让老师费心了。”濯清尘转向白无生与郑棋元，“白师兄，郑师兄。”
“自从做了太傅，老师很多年不收学生了，你叫什么？”郑棋元好奇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去看这个总是低着头的小师弟，又纳闷地回过头来，朝着白无生，“有了，你拉我做什么？”
白无生朝濯清尘行了礼，看向郑棋元时，脸上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你踩我脚了。”
郑棋元挪开脚，“哦。”
太傅：“他家中排行老三，家里规矩多，给他养出这副闷葫芦的脾性来，我带他出来散散心。”
“你在家中排行老三，我三人中你拜师最晚，又是咱们中年龄最小的，我们便叫你老三吧！”郑棋元嘴里话不停，还抽空低下头看了一眼，随后转头朝着白无生又道：“有了！我没踩你了，你又拉我做什么？”
白无生没顾得上理他，又朝濯清尘拜了拜，找补道：“三公子，他惯爱开玩笑的。”
“我没开玩笑啊，今天晚上城里有夜市，老三，你跟我俩一起去。”这边说着话，郑棋元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亲近，就拽住濯清尘的胳膊，似乎恨不得立马就到晚上。
濯清尘对这人莫名其妙的热情感到诧异。一贯对他示好的，定有所求，对他行恶的，必有图谋，这是他多年实践未曾出过错的真理。
但眼前这个人让他第一次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他不是太子，他自以为是的真理还是真理吗？
白无生眼看这人越来越来越出格，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冲撞贵人，终于按耐不住出手把郑棋元的手从濯清尘胳膊上扯下来。
濯清尘看了一眼白无生——可惜这个命题没有让他验证的机会了。
“你又……”
白无生迅速打断郑棋元的话，十分贴心地补充道：“该请老师和三公子进府了。”
太傅看着这三个性格迥异的孩子，哈哈大笑。
郑府早已备好了酒席，趁郑父郑母与二人寒暄，白无生把郑棋元拉到外面院子里，“你还知道老师很多年不收学生了啊？”
“知道啊……自从老师做了太子太傅，老师怕收徒有太子结党营私的嫌疑，便散尽门徒，专心教太子了。”
这人回答迅速，一看就知道脑子连动都没舍得动一下，白无生两肩往下一塌，没脾气了，“老师这次从哪里来的？”
“京城啊，听说来咱们这里之前，老师还去了扬州，在那里开了讲堂，可惜咱们没赶上……”郑棋元话音顿住，他抽风似的转向白无生，终于意识到什么。
“京城啊……”郑棋元再次重复他的答案，抬着脑袋，张开的嘴巴忘了合上。
“是啊！”白无生见他反应过来了，合上扇子，说一句话拿扇骨戳一下郑棋元，“老师从京城带来的学生，家中排行第三，你叫人家‘老三’？还要带人家去夜市？老三是你我能叫的吗？”
郑棋元拿嘴接着空气，幸而前两天刚下了雨，空气中尘埃不多。怕就怕天上有鸟和郑棋元一样不长眼，再屙一坨屎进他口中，这人估计能当场哭给自己看。白无生眼瞧着热闹，还不忘用扇子一挑下巴合上他的嘴。
然而扇子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只听扑通一声，好好一大活人直愣愣地短了一截。
白无生堪堪收回手，低头看去：“……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郑棋元哑然无声，半晌，突然抱住白无生的大腿，他脑子不抽，轮到嘴巴抽风了，“太太太太……太子殿下不会要杀了我吧，我郑家就我一个独子啊，他要处死我，我爹娘怎么办？他他他他……他不会还要灭我九族吧？那我岂不成了郑家的罪人？有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白无生被他摇得风中凌乱，勉力稳住身形，“按你这个杀法，大昭早就不剩几个人了！”
郑棋元不晃他了，两只手紧紧抓着白无生的衣摆，“不杀？”
“不至于，但你好歹得知道尊卑有别，莫要再失礼了。”白无生叹了口气，“要不您老先起来？若被郑伯伯看见，我可就百口莫辩了。”
“哦……”
然而白无生半晌没听到动静，低头看去时，郑棋元眼泪鼻涕已经糊了满脸，眼巴巴地瞅着他，“有了，我……膝盖疼，起不来。”
白无生看着他，扇子敲打在掌心上的频率越来越慢。
夏风微躁，惹人心乱。
白无生不错眼地看着郑棋元，终于把扇子别在腰上，转过身去蹲在郑棋元面前，“上来吧。”
夜晚，郑棋元与白无生避开郑家众人，偷摸出了门，一转头，就见濯清尘站在门外门外，安静地看着他们做贼似的动作。
“太……三公子？”
这两人的表情过于惊讶，濯清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扮，“不是要去夜市吗？我穿这身衣服合适吗？”
“啊？”
濯清尘明白了，“还……去吗？”
白无生一拍板，“去，当然要去。”
濯清尘点点头，提脚率先走了出去，走了没两步，又想起自己不认路，回头，见那二人正小心翼翼地关门，生怕闹出一点声响，“在自己家中，为何做贼似的？”
郑棋元心虚地摸了把鼻子，“三公子有所不知，这去夜市，就得偷摸去才有意思。”
夜市不大，却难得热闹，小摊挤在街道上，人群接踵，只余出一人侧身而过的空间。濯清尘表情看不出什么，目光却一次次被各色的小摊吸引，连躲避眼前的人群都忘记了。等到郑棋元招呼他往酒楼里去时，他还有些不过瘾。在酒楼倚栏闲谈时，目光仍然流连在夜市蜿蜒的灯火上。
白无生没有跟着上来，郑棋元笑了下，“这酒楼菜品不错，酒却没有外边酿得好，有一处酿酒的好地方，只有我和有了知道，公子且稍等片刻。”
“为何是‘有了’？”
“有了被父母抛弃在郑府门口时，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身上挂着一个本家‘白’姓的木牌。他自认无父无母便算不得‘生’，于是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难听的名字。可那么一大坨活人呢，怎么就不算生呢？我便称他‘有了有了’，省得这人一个不注意就自己蹲墙角郁闷。”
这二人实在有趣，濯清尘忍不住笑了下。
两坛土酒被拍到桌上，白无生朝郑棋元看了一眼，“你又说我什么坏话呢？”
郑棋元给三人倒上酒，“谁爱说你的坏话？我跟三公子讲的明明是夜市热闹！”
“夜市热闹，却也只是这些人的热闹罢了。”
“出什么事了？”
“我回来的路上，见里街烧饼铺子家的小姑娘正缠着衙门讨要说法呢。”
话没说完，就听楼下一阵喧闹。
那姑娘被人推攘到地上，“欺人太甚！朝廷何时说买卖交易还要给衙门交‘茶水费’，稍有迟疑你们便动手砸坏摊铺，抓人入狱，就不怕我上报朝廷，治你们的罪！”
“小丫头片子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上报朝廷？圣人远在天边，哪里听得到你这小儿的吵嚷？莫要天真，先想想你今日反抗，明日你牢狱里的祖母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把祖母还给我！”
那人“啧”了一声，眼看要动手，楼上三人要往下去，濯清尘却被白无生拉住了。
转头，郑棋元已经将那姑娘扶起，又将衙门拉到了一边无人处。白无生对濯清尘说：“公子，郑家一方商贾，虽无官职，但在这小地方也够用了。公子不宜出手，以免被有心之人盯上，暴露身份。”
“我与老师曾在扬州逗留，见百姓安居，还曾抱有侥幸，窃喜朝廷之腐朽尚未祸及百姓，是我天真了。”
“扬州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不该是这样的。”
百姓不应该过这样被人欺辱的生活，朝廷不应该被豺狼挟掠，大昭也不应该在他眼前一步步走向灭亡。他这个太子……
他这个太子耽于自己的那点忧伤太久，就看不到大昭的子民了吗？
白无生一顿，再度看向濯清尘，听到他说：“我要把大昭的天还给他们。”
三年后。
“太子殿下敬启：
阔别三年，问太子殿下安好。世事无常，郑家为歹人所害，郑家高堂双亡，唯余故乡一祖母。郑棋元揽其责，性格大改，苦劝无用，自此恪守规矩，不爱言语。恨余无能，前不能庇护郑家，后不能解他心结，只好替他不守规矩，多说话。每日以‘有了’自称，取字‘有之’，哄他开心，聊解郁闷。
我二人将不日启程，北上游学，愿早日学成归来，为殿下鞍前马后，实现当年抱负。
佳节将至，敬祝殿下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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