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阳光很好,甚至在阳光下待久了还会微微出汗,额头的汗落在眼睛里,濯婴忘记了擦,忽然扶着宫墙干呕起来。他在阳光下,忽然觉得有些发冷,只有手里写着步生莲名字的那块木牌似乎还有些温度,被他紧紧地抓在手里,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木牌折断。
濯清尘背靠着宫墙,抬头看着太阳,太阳将他的眼睛刺得生疼,他却执拗地不肯挪开眼睛。
来皇宫之前,濯清尘跟白无生说,他终于知道皇帝为什么要让他做监国太子了。
不是因为皇帝醉生梦死,连奏折都拿不稳了,也不是因为皇帝手握暗卫阁和兵符,觉得哪怕放权给他也无所谓,皇帝在更早,比他想的还要早之前,就已经放弃了让濯仪坐这个皇位,决定传位给他了。
可不是什么父子情深的戏码,皇帝传位给他,只是想要看他在皇位上变成另一个濯阙而已。
为什么皇帝会派他去处理延州兵变?为什么得知钉子的存在皇帝却不处置他?为什么濯婴用那么恶劣的手段,引皇帝杀了濯仪,皇帝却没有追究他?为什么他口出狂言大逆不道皇帝却不怪罪他?因为皇帝就是要逼着他撕掉那层伪装的皮囊,露出底下那架腐烂生蛆的骨。
皇帝在想什么——你瞧,你和我是一样的,走向皇位的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丑陋,一样的疯狂,一样的……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
皇帝当然不会轻易杀掉步生莲,杀掉步生莲,濯婴或许真的会如他所言谋权篡位,濯婴也许仍然会疯,但皇帝并不想看到他因为这样的原因疯掉——杀掉步生莲,濯婴会将步生莲死掉的原因归结于皇帝,那样皇帝就看不到濯婴在皇位上,追逐他此生不可得之人的丑态了。
皇帝等着皇位将濯婴异化,等着皇位将步生莲一步一步推到濯婴够不到的地方,等到皇位容不下步生莲,等到皇位杀掉步生莲,等到濯婴因此而疯,这才是皇帝想要看到的。
濯清尘撑着墙让自己站起来,他不能想这些,阿莲还在牢狱里,他得赶快去接他的阿莲回家……
可还没等迈步,他再一次脱力摔在地上,他尝试许多次,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殿下!”
在宫外久等人不来的午令进宫没走多远,就看着他家主子虚脱一般跌跪在地上,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手中还有血不断往下滴落。
濯清尘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殿下……”午令着急忙慌把人扶起来,“您没事吧,殿下。”
濯清尘低头看向手里的木牌,边角竟然还沾上了血。
“殿下,您受伤了……”
濯清尘不让自己污脏的血流到步生莲的名字上,用手指仔细抹去上面的血迹,把木牌交给午令,“你拿着木牌,去找白无生,让他替我走一趟。”
“殿下,您……”
您不是要亲自去接少爷的吗?
“太医署的太医没用,你去找陈大夫,让他亲自给阿莲检查伤口。若是少爷问起,告诉他我还在皇宫处理延州的事,让他安心待着,我……晚一点就回去。”
暗卫阁的救命药很管用,如今步生莲已经能拖着这副躯体走路了。
暗卫阁的处罚突然停了,他被关在牢房里,与外界的一切隔离开来。大皇子没再来找他泄愤,有了大皇子做参照,五皇子的伎俩显得有些不疼不痒。
他手里在编一条草绳。
放饭的人打开了门。
步生莲没抬头看,他想也许十七说的没错,他就是个没用的少爷秧子,连疼都麻木了之后,他竟然还在对吃的挑三拣四。
但他应该也有了些变化,毕竟为了活着,再怎样的饭也得吃两口……好歹得活着。
今天这人放了饭之后没走,反而慢慢朝他走来。
步生莲攥着草绳的两边,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人,也许是五皇子派来暗杀他的人,毕竟大皇子喜欢自己动手,但五皇子只能派人来。他很累,他昨晚又没睡着,他想保存点力气,争取快点解决吧。
于是他在那人蹲下来的时候用编的草绳缠住了他的脖子。
那个人挣扎起来,“少……放,少爷。”
步生莲愣了一下,松开了那人,他这才看清,这人是午令。
午令喘了几口气,瘫在地上,“少爷,是殿下派我来接您的。刚刚,刚刚我以为少爷您坐着昏过去了,才想看看您的情况。少爷恕罪。”
步生莲转头往外看去,接他回家的人却不是濯清尘。
“我哥呢?”
“殿下还在宫中处理延州的事……”
“皇帝为什么放我出来,我哥他做了什么?他是不是被皇帝扣下了?”
“莲少爷稍安勿躁,殿下没事,殿下说晚一点就回家,让您在家里等他。”
步生莲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而离开暗卫阁时,他们却在门口遇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五皇子站在暗卫阁门口,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怎么还没死啊?”
步生莲几乎要被气笑了,他和大皇子之间隔着十分真情实意的仇与恨,他跟眼前的五皇子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值得这位养在深宫里的皇子日日找人偷袭暗算,如今还来考校一番他死没死?
白无生往前走了一步。
“臣白无生参见五殿下。殿下,此人是太子殿下指名要见的人,恐怕不能陪殿下闲聊了,不如等以后有机会再……”
“听说你私底下叫他哥哥?怎么叫的,贵人哥哥?”
步生莲脸色阴沉下来。
“可是你凭什么这样叫他?”
“你找来刺杀我的人是宫里的小太监吧,怎么偷袭都不知道要找些暗卫死士,才不至于查到你身上?”步生莲朝他走了一步,“我想起你是谁了…….”
白无生察觉他的眼神不对,迅速朝他道:“莲公子,太子殿下还在等您呢。”
步生莲脚步陡然停下了,他重新看向濯休,“下次见面记得身旁带些守卫,我也想起你做过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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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您……”陈大夫给步生莲检查完身体,出来看到濯清尘,看到他的脸色,说道:“好歹来一趟,容属下也为殿下把把脉吧。”
“不妨事。阿莲一身伤病,就仰仗陈大夫了。”
“殿下哪里的话。”太子不愿意,陈大夫也不强求,行礼之后便退下了。
白无生从卧房里出来,走到濯清尘面前。
“睡了吗?”
“陈大夫刚走就扛不住了,睡之前嘱咐午令等您回来一定叫醒他呢。”
濯清尘点点头,“濯仪身死东宫的事交给你了,刚出了延州的事,此事不宜张扬,低调处理吧。”
“殿下,您没事吧?”
“我?”濯清尘忽然笑了下,笑意很浅,更像是从鼻腔里发出的一声疑似鄙视的声音,“我能有什么事?”
濯清尘目光看向太子卧房,连最后一点笑意也消失了,“你先回去吧,若还有其他要做的,我再派人去找你。”
白无生没再说话。
太子殿下的情况不对劲,从知道靖安王爷一事的真相时就不对劲了,从皇宫出来,这种不对劲达到了顶峰。可太子殿下自己不愿意理会,除了太子卧房里躺着的那位少爷谁也强求不了。如今,只能盼步生莲早日好转,在太子殿下彻底失控前,挡住他了。
下人们已经被午令带下去了,除了太子卧房里还有一点摇曳的烛火,什么动静都没有。然而饶是这样,濯清尘还是在长廊上伫立良久,才终于迈步往卧房走去。
他其实一直在书房里。除了太子府,他并不知道哪里还是他的容身之所。只是血淋淋地扒开皮囊,看到自己皮囊之下是个什么东西之后,他终于还是怯懦了,他还没来得及把皮囊重新缝上,因此不愿意让步生莲见到此时的他。
濯清尘看到步生莲,心里的痛苦松快一些,随后他又为这样的松快感到难过。他垂着头,眼泪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的泪直直地落在步生莲脸上。
步生莲在睡梦中挣扎起来。
濯清尘回过神来,擦掉落到步生莲脸上的泪,“没事,我回来了,别害怕,安心睡一觉。”
步生莲醒来时日头已下,步生莲有些怔怔地,濯清尘正坐在床边出神,察觉到步生莲的异常,俯下身子,握着步生莲的手轻轻捏着,轻轻念着步生莲的名字,“阿莲,回来,到我这里来……”
步生莲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随后转过头来,“哥……”
“嗯,我在呢。”
步生莲摸了把脸,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步生莲摇摇头,说不出什么来,“不知道……”
濯清尘挤出个笑来,“想不出来就不想了,饿了吗?晚膳已经备好了。”
步生莲歪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没胃口。于是他摇摇头,“哥,好困。”
濯清尘十分无奈,“刚睡了这么久,怎么还没睡够。”他把步生莲的手放回被子里,“没关系,睡吧,睡醒再吃。”
步生莲朝濯清尘这边翻身,却压到锁骨的伤,被濯清尘扶着转了回去。
“别乱动……平躺着不舒服?”
步生莲点点头。
“朝那边翻。”濯清尘指了指靠墙的一面。
步生莲摇头,“看不到你……”
“看我做什么?”
步生莲费力地往里挪了挪,“你上来,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我不走。”
步生莲不愿意,又往里挪了挪。
“你……”濯清尘重重叹了口气,脱掉外衣上了床。
步生莲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来。
他摸索到濯清尘的手,手上使不上力,只能虚虚握住他,“哥,你心情不好吗?”
“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刚醒来时好难过,好像因为贪睡错过了好些重要的事情。我好像做了个梦,梦里你哭了,可是我既看得到你,又看不到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说得颠三倒四,实在是让人难以明白。
濯清尘沉默了一会儿,一滴泪滚进发间不见了,他看着步生莲苍白的侧脸和一截露出纱布的肩膀,忽然伸出手,从他脖子下穿过,又折回来盖住他锁骨上的伤,另一只手也抽了出来,反握住步生莲的手。
步生莲往后放松了肩膀,安心地靠在他怀里。
“有一点难过。你总是醒不过来,还不听我的话,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了。还有……朝堂上也有一些事,总是处理不完,我都想撂挑子不干了。”
“没有不听你的话……我就是……”步生莲的眼睛缓慢眨动,濯清尘的怀抱太温暖,他又有些困了,说出来的话含糊不清,“不干就不干,我带你离开京城……”
濯清尘露出一个略带酸涩的笑,把额头抵在步生莲的后脑上,“那你再醒来,陪我一起用晚膳好不好?”
步生莲细微的鼾声传来,濯清尘感觉到被他握着的手轻轻动了一下。
“……好。”
濯清尘把他抱得更紧了,“安心睡吧,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夜半三更,这一年的第一场秋雨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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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语凝噎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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