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镜初轻轻的一句落地,笑声骤止片刻,又回响起更大的笑声。
只有两个人没笑。
金毓秀止不住地打着冷颤,林镜初是真的想要一个活人的心,她想要谁的?
淮老王妃凹陷死寂的双眼如快燃尽的蜡烛爆出最后一小片短暂而刺目的亮,传闻若能得到一颗心甘情愿献出的活人心,食之可起死回生,代价是永墮魔道。
是真是假?在五十三年的漫长岁月中,她无数个夜里辗转想着传闻的真假,她希望传闻是真的,又无法接受传闻是真的。
有生之年,她能知道答案吗?
当年她没有做成的事,在场哪个少年郎会去做?她目光森森扫过众公子,其中不乏有跃跃欲试的,都是贪权恋色之辈,他们可能会为了得到一个高不可攀的绝色美人去挖成百上千个人的心,但绝不会伤害自己一根手指头。
那个二楞子呢?秦钰目光迷乱却不见淫邪,性子莽撞,又有几分痴性。这样的少年又能经得住一个如妖似魅的女子的几分撩拨呢?少年情动,便可舍生忘死。
老人呼吸有些急促,衰竭的心吃力而顽强地跳动着。耳边有些骚痒,像有人在她身边轻叹,她侧过脸,回避着什么。
林镜初朝她那边望去,岁月翩跹,她依稀只看见一个受不了啰嗦,一不高兴就别开脸不说话,死不认错的女子,身边还有一个无可奈何纵着她,哄着她的男子。
春生兴奋地凑到林镜初耳边说:“这倒是一桩好买卖,就是太难搞了,排得上我们难搞排行榜前十。你若是助我完成这笔买卖,你欠的债我给你打个折怎么样?”
林镜初拉下脸,兴致尽失,也不管满堂宾客,径自起身离开。春生随跟在后,大剌剌嘲讽开:“怎么你眼红病又犯了?看看人家都七老八十了,还被如此呵护着。再看看你,身份尊贵,年轻貌美,有什么用?就你这狗脾气,一不高兴就乱咬乱吠,心眼比针眼还小,谁受得了?别说两年,再给你二十年也白折腾,反正你也只是演戏哄自己开心,不如摆到明面上,找人随便演演得了,别想着时间到了事没办成可以赖帐,我们善堂可从来没有讨不到的债。”
“是吗?”林镜初陡然止步,回眸一笑,万物寂,眼底的血丝疯长,她拔下头上的金钗插入春生的胸口,慢慢地绞动着,“你们善堂不就是一群躲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我有所求,你们才能趁虚而入,哪天我不高兴不玩了,你猜是你们讨债快,还是我自绝快?”
春生胸口不见一滴血,脸却已全无血色,勉强从嘴角扯出了笑容,是对小孩子闹别扭的纵容,明明她自己还是半大孩子模样。
林镜初气更不顺,正无处发作,宫里来了人,被撂下的众宾客刚听到消息,林镜初已经被带走了。
宴会一散,众宾客还没出尚书府,便都知道了景和郡主抬着尸体直接到大理寺状告林镜初毒杀丫鬟和强抢民男,一个个乐着看热闹,表面上还只当作不知。
这些年,林羡再疯,可从来没有动过淮王府。景和郡主为了一个奴仆,大张旗鼓闹这一出,要是背后没有淮王府的允许,谁也不信,淮王府这是要和林羡撕破脸了?
淮王府上下震动,就连淮王世子崔璟渊都懵了,这么令人兴奋的事…啊~不,是这么重大的事,父王竟然瞒着他,就派小妹一个小姑娘去打头阵。他这么大一个世子,可不能吃干饭。
淮王正头大,一见好大儿亢奋搓手迫不及待要去搞事的样子,气得从坐榻暴起,飞出一脚。崔璟渊下意识闪躲,堆了一圈肉的腰灵活往旁一扭,躲过了这一脚。淮王一脚踢空,往前踉跄,差点跌倒。崔璟渊反应过来,抱住淮王大腿跪了下来,示弱道:“父王,怒则伤肝,你有气尽管朝儿子发,多踢几脚……”
“你不就盼着老子早点死,好给你腾位置。”
崔璟渊西子捧心:“父王,你这不是剜儿子的心吗?索性您就把我这个世子废了吧。”
“你以为不当这个世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是吧?做你的春秋大梦。”崔璟渊一脸冤屈,还想狡辩,淮王一脚把他踹倒,“你再演,老子现在就进宫请旨,让你马上来当这个淮王。”
这就没意思了,就不能我哄哄你你装装傻吗?崔璟渊丧着脸。淮王一点就炸,看来小妹闹这一出是自作主张,他这个一心只想光吃饭不干活的老爹被事找上门,他倒霉催的自个撞上来了。
想到那个被宠得近乎傻子的妹妹,嫉妒使他并不纯洁的心灵扭曲,这些年他冷眼旁观她自以为打抱不平所做下的蠢事,只不过是在看一场猴戏,他有想过揭开真相看看那个傻子崩溃的样子,想想还是算了,淮王府多一个傻子,也总比多一个疯子好。毕竟他总不能吃着淮王府的饭养得白白胖胖,还砸淮王府的锅吧。
尽管他确实很想砸,但,谁让他是个孝悌忠信的仁人君子。
傻妹妹无知无畏地高高举起了淮王府这口锅,他助她举高些,再稍微推一下她,绊下脚,不为过吧?反正,他总是会接好这锅的。至于接不好,砸坏了怎么办?那他也只是区区一个血肉之驱的凡人,力有不逮,能怪他吗?
“父王,您先消消气,晏晏是你自小捧在手心里的心肝,她闯了祸,还得靠您善后,您可是咱淮王府的顶梁柱。”
意思是,淮王府的天你不想顶也得顶住,女儿你宠出来的就自己受着。淮王被噎住,他怎么就生出了这个孽子,孩提时早慧乖巧的狸奴雪团儿,不知从何时起生出了邪性,有意无意地探出了爪牙,昭告他的危险。
他巴不得如了这孽子的愿,另立世子,他也努力了,儿子一个个接着生,不是蠢就是坏,一个个像个猴被孽子耍得团团转,他还能有什么办法?一想到待他百年后,淮王府不知是何下场,他就愁呀,他摸摸鬓角,这几年也生了华发,哀声一叹,道:“狸奴,为父真真老了,死后的事我管不了,最后几年让我安安生生过行吗?”
“春蒐父王不是还拔得头筹?府里不是又有侍妾有孕?”
卖惨没用,淮王又要暴跳,崔璟渊料敌于先,往旁一滚,起身隔着案几无奈道:“父王,眼下不是儿子不想让你安生,而是外面的人只怕都会认定是你不想安生。”
一击即中,淮王消停下来,崔璟渊视线下垂,不经意扫过案上半摊开的茧纸,边缘已卷起了毛边,纸上的字似蛛丝攀缠上来。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
崔璟渊缓缓抬眼望向淮王,因全身血液的涌动而有些唇干口燥,“退?就算林羡那只疯狗不反扑,他那个女儿看样子更疯,会就此罢休?父王是要任淮王府的脸面被人踩在地上,还是舍得委屈妹妹?”
进?打狗也要看主人,背后牵着狗绳的圣上会怎么想?
淮王不发一言,崔璟渊踏出书房前回头看了一眼书案,淮王的目光也正落在同一处,头扭成紧绷的状态,仿佛有根无形的绳子也套在他的脖子上。
父王,你会怎么选?
或者,有人希望你怎么选?
崔璟渊抿了抿红润的嘴唇,心情愉悦地哼着小曲,背手悠哉游哉地在王府溜达。手一勾,身后的随从恭敬上前听命。
“让在林府的人先不要动手。”
虽然他还是很生气林镜初抢在他之前戳破了真相,但是林镜初死了还有什么好玩?可惜他已有了世子妃,世子妃每天清心寡欲,修不了仙,至少也能修个长命百岁,亡妻就别想了,要不然娶了林镜初岂不是更有乐趣。
一想到每晚被他强制抱抱还冷得像块冰的世子妃,六年了,怎么就捂不化呢?
哎,惆怅呀,崔璟渊抬头望天,腮帮子才显出了棱角。天,总是不遂他的愿,那他又为什么要遂他人的愿?
天边乌衣飞过王府高墙,飞入深深宫墙,墙下,宫女内侍皆低眉敛目,规行矩步。林镜初如信步在自家后花园,东瞧瞧西逛逛,领路的内侍是威吓哀求都用上了,要不是顾忌对方身份,早直接一人一边架着她走了。
林镜初逛到御花园随手掐下一朵花,身后的内侍们倒抽气,甚至有了抽泣声。这可是六朝金粉,皇后最爱的月季花。
童三顺哭出了鼻涕,他才被大总管收为养子,领了御前侍候的好差事。他逆来顺受,不争不抢,这天大的好事就砸到他头上,眼红了多少人。他晕乎乎地被捧着,原只求苟活的他也生出了往上爬的野心。
万没想到,他才迈上第一个台阶就摔得这么惨。迟迟未将郡主带到,让圣上久等虽说是天大的罪过,但圣上向来赏罚有度,最坏不过是回到混堂司。但得罪皇后,他的下场只怕是生不如死。
他终是做不了童三顺,他是活了十六年,才靠舍掉命根子吃上一口饱饭的吴三毛。
“大胆,你是哪个宫里的?竟敢摘母后最爱的花?”
内侍齐齐跪下,童三顺因处于崩溃边缘,一时反应不过来,被人从身后狠踢了一脚,脸朝下扑倒在地,下巴磕到石子,血流不止。
林镜初转过身。
看到这张脸,大公主赵瑾心中一突,原以来是哪位嫔妃,她才敢如此放肆。她虽是公主,但父皇对所有子女都严加管教,宠爱平平。她身为嫡出的公主,连个封号都求不来。前有名动天下的昭宁长公主,后有横行无忌的扶风郡主,她这个大公主相较之下着实窝囊。
现下既然对上了,再怎样,她的身份也是比郡主尊贵的公主,想到此,气焰更甚,生出了压服林镜初的心思,面露鄙夷,高高在上道:“原来是扶风郡主,都知道你无状,不懂礼数,但在宫里岂容你妄动?还不快随本宫去同母后赔罪。”
林镜初走上前,赵瑾正有得色,却见林镜初完全无视她,走到那跌倒的小内侍身前蹲下,将摘下的月季别在他耳上,“我摘的花,受罪的却是你,这是你该受的,是吗?”
童三顺因打击和疼痛,脑子浑浑噩噩,他生来卑贱如附骨之疽刻在他灵魂上,他本能地点下头,哪有好侍候的主子,哪有不受罪的奴才。耳边传来林镜初的讥笑声,他眼前一片模糊,眼泪流得更凶。他认命,不怨不恨,可怎么就这么痛呢?
林镜初扶起童三顺,满手沾染上他的血,朝这方扭曲颠倒的世界摊开,呈上它的罪证。
童三顺,生来有大气运,命格贵不可言。
蚕食得一干二净,可真狠呀,这辈子他注定万劫不复,下辈子也要沦落畜生道,生生世世,直至他替人还清了罪孽。
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天地顿变,雷声轰轰。
赵明赫远远只见一身红衣,身形孱羸,逆风昂立,似一把泣血的利刃插入天地间。他抱过襁褓中的她,新生儿的脆弱令他不喜,小人儿眉眼弯弯,不惧生人,爱笑又粘人,得万千造化,可融化万物,他心底有小小一处变得柔软,她的父母愿她心如明镜,永远如最初纯净的模样,他又何尝不想。
但,世事多舛,人心易变,他更愿她如疾风能扫荡万物,而不是捧于他人掌中的琉璃。
小扶风呀,你如了谁的愿,成了什么模样呢?
林镜初站着不动,在一众跪拜行礼的人之中,看着皇帝走过来。赵明赫,早夭之相,活不过双十。人间帝王呀,你又做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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