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算夷川很对我的胃口，我一开始也没想过收他为徒。
因为修仙界讲究顺其自然，不沾因果。
尤其飞升成仙者，与宇宙业力因果联系紧密，即使微小的动作都可能打破因果平衡，所以不可轻易沾染凡尘。
做什么事也都是占卜问卦之后再做，我不擅占卜问卦，索性选择深居简出。实在有事要去人间，就托昌清帮我占卜。
当初救下夷川实属意外，将他带回缓行楼也是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在缓行楼住了一个月，命格虽然被改，但好在他不过一介凡人，命格对天地之数影响不大。若能及时拨乱反正，就不会生出什么波澜。
我打听到夷川的家后，便将他送了回去。
就在我以为圆满地了结了这段缘分时，昌清从风灵宗回来。
他问我：“那个小孩哪里去了？”
在得知夷川的去处后，昌清眉头一皱：“什么圆满？这孩子怕是要被耽误。”
所以说我讨厌昌清是有原因的，他总在我得意的时候泼我冷水。
不过我嘴上不服，心里却还是有些打鼓。
夷川是个孤儿，在被抓到碧泉山前，住在离碧泉山最近的丰城，是丰城富绅庄雨丰的家奴，没有名字只有个编号十七。
我把他送回去时，庄雨丰一开始是不想收的。
因为他知道夷川是被魔族抓走的。在他看来，一个小孩，能活着从魔族地界回来了已经十分反常，竟怎么可能还比之前容光焕发？
所以他怀疑夷川已经投靠了魔族，此番回来一定带着什么不可告人但又邪恶无比的目的。
庄雨丰东拉西扯地问了一堆问题，我体谅他的小心谨慎，耐着性子一一答复。
结果在他问我是在哪里捡到夷川，我答碧泉山后，他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我：……
虽说神仙在人间不可轻易显现神迹，但难免有情势所迫的时候。我拿不准什么时候该显露神迹，昌清推理演算后，规定我一年不能超过三次。
而那时我还有三次机会，于是果断亮明身份。
庄雨丰立刻就答应收留夷川，还对天发誓，会对夷川视如己出。
我当时很是欣慰，想着自己这些年除魔卫道，以致人间天朗气清，才有仁者如云。
可昌清听了我的安排，却一脸严肃地叫我把夷川带回来。
我思索再三，决定去看看。于是隐身去了庄雨丰家。
结果被庄家的景象给惊呆了。
以前作为明渊宗天资最高的我和昌清，时常得到师父冥冥和长老们的夸赞。只是他们夸昌清聪明，有悟性。而我就是练武奇才这种敷衍至极的词。
对此我是十分不买账的，这跟直接骂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有什么区别？
但时间证明，昌清的确比我聪明。于人心一道，他看得的确比我透彻。夷川的处境正如他预料一般：
因为是我亲自把夷川送回庄家，那庄雨丰便对外宣称夷川是我的信使。然后将自家院子改成祠堂，把夷川供了上去，以此来收香火钱。
我隐身到庄家时，正巧赶上庄雨丰同信众讲我当初是如何显现神迹的：“当时我在院子中休息，迷迷糊糊时突然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正疑惑呢，就见到神武上仙满身金光，脚踏祥云，降到了我家院子里。登时院内香气四溢，烟霞盈院，紫烟喷涌。上仙身穿金丝彩云锦袍，怀里抱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孩……”
我听得两眼一黑。
先不说我活了几百岁穿没穿过那什么“金丝彩云锦袍”。就算我真穿过，那我给自己穿“金丝彩云锦袍”，抱着的孩子却穿得破破烂烂。
什么意思？
我就那么抠门？
自己都穿金戴银也舍不得给孩子一件完整的衣衫？宁愿苦孩子也不愿苦自己？
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想营造反差，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但直到我看到坐在神龛中的夷川。
身上穿的正是那金丝彩云锦袍。
我基本可以肯定庄雨丰编这一段就是为了显得自己大方。
老东西，显摆自己就算了，还暗戳戳地踩我一脚。
当时我本想现身狠揍他一顿的，但我已是上仙，必须要温和宽厚。
说实话要做到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难。因为我是武修，飞升前争强好胜，飞升后唯我独尊。我没有修身养性的习惯，自然也不是真的豁达。
能维持形象至今，全靠我坚韧的意志力。
不过那庄丰雨的确有点厉害，在他的舌灿莲花之下，不仅祠堂香火旺盛，他个人也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各种邀约不断。
那天我在他家堪堪等到半夜才寻到他独自一人的空档。
他明显没料到我会再回来。那双老鼠眼瞪得溜圆，意思是：你怎么又来了？
因为按照以往的经验，神仙不可能在同一个点显两次灵，也正是如此他才敢铤而走险。
我厉声质问他是否会带着自己的亲儿子招摇撞骗。
本以为庄雨丰会狡辩两句，结果他却一脸诚恳：“启禀上仙，要是我的儿子更会这样做了。毕竟……毕竟赚钱嘛，不寒碜。”
我：……
庄雨丰的坦荡是我始料未及的，以至于当时竟想不出驳斥他的话来。事后回到明渊宗，见到昌清，我才反应过来，一开始就应该将他也带上，他嘴皮子比我的剑还厉害。
我把夷川带回了明渊宗后，想着自己反正也要收徒，索性就收他为徒算了。
昌清听了我的打算，便替我起卦，卦象大吉。
夷川就这样成功地拜在了我的门下，我给他赐名夷川，希望他前路坦荡，一马平川。
可造化弄人。
我刚给夷川取了一个满含美好祝福的名字，他的人生立马就迎来了一道坎，甚至都不能称为坎，那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夷川他，没有灵海！是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修炼废材。
至于有多废，这么说吧，就是一只鸡都有自己的灵海。
当时给夷川赐名之后，我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指抵在他额前，探查他的灵海适合修习什么术法，准备日后因材施教。结果探到了一堵墙。
我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太久没收徒，有些生疏了。于是凝神再探，依旧是一堵墙。事情太过古怪，以至于我当时怀疑自己出错都没怀疑过夷川。
我将一旁的昌清拉过来帮忙，他一阵探查后，那张常年波澜不惊的脸也有了一丝松动。
“你的卦象不是说大吉吗？”我瞧着他，希望他能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我回去研究一下。”昌清很快恢复往日的模样，丢下这句话就去了明渊宗藏书阁。
后来我被夷川困在幻虚境中，不止一次回想起那日的情景，越想越怀疑昌清年纪大了，头脑不似年轻那般清醒，解卦出了错，那天卦象的结果应该不是“大吉”而是大忌！
总之昌清研究了几日也没有找到原因，我无奈地接受夷川没有灵海这个事实，心里满是壮志未酬的憋闷。
我萎靡了几天，也想明白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然有空前绝后的天才，自然也有旷古未闻的废材。
也怪我太过大意，没有事先探查就决定收夷川为徒。我自信地认为哪怕夷川灵海若如萤火，我也可以教他修得仙体。谁曾想世间竟有无灵海之人。
昌清也说芸芸众生，也不都是求仙问道的。夷川可以像人间其他男子一样，科举入仕，为官做宰，造福一方，也能积攒功德，福运绵长。
夷川当时年幼，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自然是我们教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好在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虽不适合修仙，读书却极有天分。
不过宗门上下都是修士，只有他是个例外。时间一长，夷川也察觉到自己的不同。
更何况我再收徒一事很快就传遍的宗门，关于夷川没有灵海这件事也不胫而走。
修仙界对此褒贬不一。
有说我有教无类的，有说夷川命好的。
但更多的是说我不过是一时大意，才会收夷川为徒。夷川于我而言是一个想甩又不好甩的烫手山芋。
对于那些流言蜚语，我向来不予理会，所以也从未对夷川说过什么宽慰之话。
不过我虽不放在心上，夷川却听进去了。
在他十四岁时，终于还是没忍住，问我是不是后悔收他为徒。
我记得那天是夷川的生辰兼拜师的日子。天朗气清，禅渊峰的九天有玄鹤飞升，林间猿走鹿奔，这样一个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天气，任谁都要道一句：诸事皆宜。
我将从风灵宗得来的御风披送给夷川做生辰礼，他收到后却面色沉沉，毫无欣喜之色。
我以为他不知道这御风披的妙处，便同他解释：“这可是风灵宗的独门法器。有了它，不仅不惧寒风刺骨，而且立狂风中不乱，逆风行而不倒……”
“师父是否后悔收我为徒？”
……
彼时夷川一脸郑重地看着我，眼里情绪翻涌。
十四岁正是是藏不住事的年纪。
十四岁也正是敏感叛逆的年纪。
我担心他钻牛角尖，决定下剂猛药彻底疏通他的心结。
于是先反客为主，斥责他不懂我的良苦用心，然后同他讲让他读书的初衷：“人间邪气入侵以至人心不古，我身为上仙不能直接出手干预。若你能刻苦读书，将来科举入仕，为官做宰，教化百姓，也能帮师父解决心头大患。”
夷川不比九那么好哄，我的痛心疾首和语重心长并没有说服夷川，他眼中依旧有怀疑之色。
我只得肃然道：“师父身为上仙，若铁了心要弃你，定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更何况你于修仙一道已全无指望，就算我将你逐出师门，旁人也不会说什么。今天师父给您交个心，你是最孝顺体贴的，师父最喜欢的就是你。我已不打算再收徒，你是我最后的徒弟，所以你以后也不要再听信那些流言蜚语的挑拨，伤了为师的心才好。”
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后，夷川终于信了，他眼睛微润满含期待地看着我：“师父真的最喜欢我吗？”
见我点头，夷川眼神坚定地发誓他定会刻苦读书，将来当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从那以后，无论外界传什么谣言，夷川也再没有来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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