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高考时，哥哥第一次坐上通往城里的火车。
黑黢黢的他在光鲜亮丽的人群里格外明显，有不认识的小孩好奇地看着他，哥哥也不在意。
他手里拿着一张上次从弟弟那问到的学校名字一家店一家店地问，终于走到校门口。
弟弟晚自习下了一出校门就看见哥哥站在门口。
“哥！”他跑向哥哥，眼里满是惊喜，弟弟问，“你怎么来了？”
“你马上高考了，我肯定得来呀。”哥哥皱着眉说，这么大的事，自己肯定要陪在弟弟身边。
两人走在街上，弟弟问：“哥，你住的地方找好了吗？”
哥哥点头：“嗯，随便找了家宾馆，就住一周就走。”
“哥。”弟弟突然停下脚步，“你没骗我吧，真的找好了？”
哥哥一愣，随即笑了笑：“没有，我哪敢，找人托了关系。”
“倒是你，马上高考了准备的怎么样？”
弟弟听到哥哥的话放心点头：“就那样吧。”
“哥相信你，发挥出自己的实力就好了，没指望你一定要考多高分，别紧张。”
弟弟笑笑：“哥，我不紧张，我看你挺紧张的。”
“瞎说。”哥哥斥道，但他也知道自己心里有多紧张，虽然他知道弟弟一向的成绩有多好，可这高考就这一次，他生怕弟弟在这上面栽跟头。
高考当天，哥哥把弟弟要带的东西检查又检查。
考场门口，弟弟一言不发，哥哥倒是嘴没停过：“别紧张啊，好好写就行。”
弟弟就那样笑着听，到最后不得不打断他：“哥，到时间了，我要进去考试了。”
哥哥终于放开手，“放心考，实在不行，哥还能回家种地养你。”
“嗯。”弟弟笑着点头，“我会努力的，争取不让哥哥种地。”
“混小子！”哥哥佯装怒，弟弟朝他挥挥手进了考场。
高考结束，他也没问弟弟考的怎么样，人家都说不能问，说是会影响孩子的心情。
等弟弟把毕业照拍完，哥哥带着弟弟又回到当初的那座城，他领着弟弟到新家。
“这是咱家，之前一直没跟你说，最里面的那间房是你的。”
虽然这个房子很小，地理位置也不怎么好，却是走出那座小山村里以来的第一个只属于两人的空间。
房子大概是刚刚买下，连基本的家具都没备齐，但自己的那间房里被褥洗漱东西都是齐全的。
“哥。”
听到弟弟的声音，弯腰放下行李的哥哥转身：“怎么——”
弟弟很用力地抱着他，等到被弟弟抱住，哥哥才意识到那个小时候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在自己没陪着一起的时间里，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了。
“谢谢。”弟弟的嗓音也变了。
哥哥还以为什么事呢，他说：“你是我弟弟。”
弟弟低下头，他想，就因为捡到了自己，想让自己读书哥哥才多受这么些苦。
-
弟弟的成绩很快就出来了，分数非常高。
得知消息后的哥哥当天买了两瓶酒，在饭桌上他撬开啤酒盖。
这是弟弟第一次见哥哥喝酒，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18岁时，哥哥已经29岁了。
看着哥哥熟练地开酒，弟弟还以为哥哥终于要和自己唠家常，结果哥哥喝了没两口就倒在桌子上。
哥哥平时没怎么参与过几个老大哥之间的喝酒聚会，每次都是看着他们喝酒，两瓶下肚几个人都面不改色，让他觉得酒这东西劲儿应该不大。
“哥？”弟弟伸手推了推一动不动的哥哥，他喃喃道，“不会真喝醉了吧。”
他看向还剩下大半瓶的酒，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小声说：“买了两瓶，喝这么点就醉了。”
弟弟专注地看着哥哥，他伸手拂去哥哥盖在额头的几缕碎发，哥哥的头发有些长了。
他想起前几天去接哥哥下班时听到几位老大哥的大嗓门。
“弟弟也长大了，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下次给你介绍女朋友可得去了啊，都帮你推好几回了。”
弟弟当时站在门口离得太远，他没听见哥哥的声音，也没看清哥哥的口型，他只看到哥哥笑着说了什么，没点头，也没摇头。
等到自己去上大学之后，会有另一个人这样陪着哥哥吗？
哥哥这样好的人，若是真想对一个人好，那肯定是付出一切的好。
头顶上暖黄色的灯是他上周和哥哥一起选的，餐桌是哥哥找木匠学着自己打的，桌布的图案是黄色的小碎花虽然跟他们这两个大老爷们不符合，但是也很温馨。
这个房子里会有第三个人吗？
沉默半响，他把醉倒在桌上的哥哥背起。
好轻，这是弟弟的第一个想法。
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初为了自己一天抗十几个麻袋，麻袋里有时装着些边角锐利的货物，在哥哥的背上留下一道道红色的划痕。
弟弟把哥哥轻轻放在床上。
成绩出来后他只有一个半月陪在哥哥身边，之后呢，还靠着电话趁着每一个月的沟通机会指望得到哥哥的关注吗？
人在夜晚总是会冒出冲动的想法。
他蹲在床边，牵上哥哥的手，弟弟的动作轻，不至于弄醒人。
弟弟想起自己幼时，哥哥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总是让他跟在自己后面，大部分时候弟弟都是安静地走在哥哥旁边，村里有一条小路，路上没灯，弟弟那个时候年纪小怕黑，哥哥主动牵着他的手。
“害怕就牵着我。”
手心传来的温度让弟弟没在那么害怕。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像是被风吹起纠缠在一起的两条柳枝。
即使后来弟弟长大了，在晚上经过那条路时，哥哥也会主动牵住他的手。
如果两人的手松开，哥哥就会站住等着他，弟弟总是笑着说：“哥哥，我在这，跟着你呢。”
然后再主动牵上哥哥的手：“牵着手，我不会走丢的。”
弟弟细细摩挲着哥哥的手指，感受着上面的老茧和伤寒，哥哥的小拇指上还贴着创口贴。
这上面的每一道痕迹都跟自己有关，所以他理应偿还。
为此他陪上一辈子都可以。
-
哥哥全程没有参与弟弟的志愿选择，他不会去干预弟弟的选择，弟弟学的好能养好自己最好，学不好再不济也有他这个哥哥兜底。
在弟弟去大学报道前的一个半月内，弟弟在城里打工挣够了自己的学费。
毕竟小城里出了个高材生，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也乐意为这位未来的成功人士提供些便利。
在弟弟出门前，哥哥说：“这次我就不去送你了，今天还要上班呢。”
大学，四年，以后甚至可能留在那个城市不回来。
哥哥抬头看着已经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弟弟想，自己终究顺利地把弟弟养大，燕子大了，就要飞走了。
弟弟知道哥哥在想什么：“哥，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你一定要接。”
“好。”哥哥点头。
望着弟弟离开的背影，哥哥想到自己捡到他的那一年。
那一年哥哥的父母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山崩，村里的人都很同情他失去父母，他们拍拍哥哥的肩膀说：“再怎么样你也要活下去呀。”
就这样，哥哥挥舞着父亲的锄头种田，背着母亲的筐子去山上采菜，虽然年幼，但他似乎能够照顾好自己。
直到第二年，一个夜晚，哥哥不知不觉走到河边，他想，我的麦子已经熟了。
哥哥垂着头看着河里倒映出怔然的自己，他迈出步子往河里走，直到河水从自己的身上淌过。
他似乎想要去寻水里的月亮。
在最后的时刻，哥哥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
那就像是一块石子落入水里，明明当人沉入河底时他不会听到，但他就是听到了。
哥哥挣扎着爬上岸。
岸边站着一个看起来两三岁的小孩，他被周围的树枝划伤了腿。
这片湖偏僻，周围地形复杂，周边的村庄里知道这地的没几个，一个孩子大半夜被丢在这，只有可能是被抛弃。
哥哥浑身湿漉漉的，像个水鬼，这小孩却不怕，小手紧紧握住他的小拇指，自顾自地止住了哭声。
这么小的岁数，发音都还不标准，小孩抬头看着哥哥喊人：“嗝，哥。”
哥哥垂着眼看了这孩子好一会儿，他身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说话了。
他沉默半响，垂着头，天上好像下起雨，一滴水恰好小孩的眼角缓缓流下。
从那天以后，他成了哥哥，有一位弟弟。
那天晚上，哥哥牵着弟弟走在那条只有月光的小路上。
他想，我不求什么，让我的弟弟获得幸福吧。
即使那个幸福的场面，他看不到。
哥哥想，弟弟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弟弟结婚的时候应该会请自己喝喜酒吧。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自己多年前挥锄种下的麦子，似乎快要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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