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温的逼迫和杀意,从原因到计划到想法,甚至详细到她从一开始的纠结到后面的麻木不仁,乐摹都一清二楚。
或者说,在一个每天都想要杀掉你的人眼皮子底下工作,想不知道都难。
既然司命和副官的矛盾无法解除,乐摹不介意和自己的老师一较高下。如果他输了,黛温让他离开他不会有一丝犹豫,如果他赢了,他会告诉自己的老师,他对司命的名头没有任何兴趣。
他没有想要靠杀了黛温来得到司命位置的想法。
至少在黛温先挑起战火前没想过。
乐摹很快就发现,黛温对他的审视从看待一个满意的左膀右臂,到看一只令她烦恼的苍蝇,最后到看一根即将燃尽的烛火。
黛温不但想赶他走,她是想要了自己的命!
乐摹从那时候起就不再如实汇报自己的行踪,不再给任何人以切磋为由探明自己法力深浅的机会,更不再给予黛温任何信任。
“乐摹,你最近是在躲着我吗?”
“没有。”
“乐摹,你最近好像不爱说话了。”
“没有的事。”
“乐摹,你找死。”
“……”
乐摹胃火辣辣的痛,他从小喝酒,少年时又以酗酒为乐,但从成年后他开始戒酒,再加上伊骨美的特效药加持,肠胃病很多年没有犯过了。但不争气的身体也像站在了黛温那一边,在他最焦灼的日子里,胃痛重新缠上了他。
他被黛温逼得整日魂不守舍,怕自己没有实力应对她,更怕自己一时疏忽被她捏住鼻子,然后窒息而死。每一晚,都担心死在梦中,所以精神紧绷着用感受肠胃的蠕动和疼痛来源的方式度过黑夜。
他找到了胃疼的位置,疼的想把胃切掉的心可能就跟黛温想要杀了他的心是一样的,日思夜想,急不可耐。
与其这样担惊受怕,不如就如你所想,杀了你取而代之好了。
乐摹暗暗想着,越想越气,然后把自己气的吐出来。
胃舒服多了。
乐摹想到辞职,但很快放弃了。凭什么呢?他的整个青春都投入在这里,最好的年华投入在云宫里,他的朋友和房产都在这里,因为黛温的疑心病而两手空空的离开,他不接受。
可事情变的更糟了,黛温在开会的时候突然提到了他的家人。
那一瞬间乐摹浑身血液凝固后又沸腾,怒火惊雷在眼中汇成黑洞,黛温乘船环绕在漩涡中央,船上躺着他双腿截肢的妈妈和刚到他腰那么高的小妹妹乐奈,以及手握短刀跃跃欲试着要杀了黛温的伊骨美。
“我觉得我不适合这份工作,老师,我会尽快递交辞呈。”
“说什么胡话,”女人性感的声音从他不远处的座位传来,“我不会批准的。”
“那您的意思是?”
“天国上下九层的土地,上亿的人口,所有拔尖的天才都要到云宫来,为国家出一份力。”黛温开玩笑似的说:“像乐摹你这种法术功夫双通的奇才,不让你在我副官这个位置上坐到死,我是不会放人的。”
“……随你吧。”
非的要我死了是吗?乐摹心底忽然没底,但也不再慌张了。
为天国出一份力吗?老师,与其让你杀了我,不如我们同归于尽。至少我死前,也算为这个国家除掉了一个毒瘤。
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这就是乐摹的方案,他在做出这个决定后,胃是彻底不疼了,心情瞬间通畅了,他也重新做回了那个爱说爱笑,风趣幽默的风司命副官。
与之而来的,是同僚间的排挤和冷暴力,乐摹无奈,只能一边奔波于摘掉各种小鞋,一边往死里增进法力,同时隐瞒伊骨美,按照计划减少回家的次数甚至不回家,只为把自己死亡可能造成的影响最小化。
一直到现在,他吹出的美好泡泡被这个从天而降的青年戳破了。
乐摹心虚的不太敢去招惹伊骨美,满脸愁容,却瞥见正侧着脸偷笑的季寻,怼了他一下:“你……”
“乐摹!”伊骨美突然尖叫一声。
“你要是敢跟她同归于尽,我就死给你看!”
乐摹:“……”
季寻:“?”
乐摹在尴尬,季寻在困惑,伊骨美疯子一样冲过来抓着自家哥哥的上半身使劲摇晃,差点把他脑浆摇爆,直到对方眼冒金星的保证自己暂时不会这么做,三个人才安安生生的围坐成一个圈。
沉默的面面相觑。
乐摹率先打破沉默,左看看右看看:“你们俩怎么突然合伙了?”
伊骨美还在生气:“你给我闭嘴!”
季寻正在思考:“乐摹哥安静。”
乐摹无语了,“那你们谈,我走了?”
“嗯。”“好。”
又是异口同声的。
乐摹是彻底无语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季寻就忍不住抖肩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说:“乐摹哥脾气还和之前一模一样。”
伊骨美实在没功夫跟他追忆过去,平静下来后,草草想了想现在的局势,简直焦头烂额,“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先回答我的问题。”季寻捂着嘴:“当年从我身上榨出来的血,还有多少?”
“一滴都没了。”伊骨美也没继续逼问他他的计划,因为按照她对季寻的了解,问的急了季寻很可能直接给她一个假方案来堵自己的嘴。于是她选择先回答他的问题,少年摇摇头:“你死的那间牢房,全部被铲平,连同满地你的鲜血都被埋在云宫的地底下,就跟你这个人一样,彻底在天国消失。”
“那太好了。”季寻点点头:“这下就更好办了。”
要用你的血来作肥料,让土地重新长出农作物吗。
伊骨美大概知道了他想干什么,没有多问,她对季寻的工作水准有信心,毕竟当年也是云宫劳模的榜首。
伊骨美提醒道:“你要小心,赈灾团里可能就埋藏的有乌盟的眼线,今天的乌盟不同于你领导的时候。那时候的乌盟是黑夜里的乌鸦,如今的乌盟就是芹菜上的烂叶,他们更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已经是云宫众人忌惮的恶势力了。不过那群人云亦云的社畜暂时猜不到乌盟的幕后主使就是表面上一直压制乌盟势力的右天王尤渚罢了。”
乌盟。
那是由尤渚亲手组建,由诸多亡命之徒和被抓住把柄的云宫罪犯所组成的天国情报部门。是构成云宫暗中三方势力中存在感最强的一支,占据着云宫1/3的暗资源,只服务于右天王尤渚一人的潜在力量。
而季寻,死前就是由尤渚一手培养出的乌盟接班人。尤渚对他栽培多年,他也曾不负期望的将乌盟利用到极致,为尤渚铲除各种阻碍,维护她的统治。
但就像黛温忌惮乐摹那样,尤渚也在季寻暴露后没有选择出手相救,任由他自生自灭,以“天国叛徒”的身份死去。
可季寻活着回来了。
斩草不除根,就会疯狂生长,等到他覆盖整片田地,将多年以土地为生的人活活逼死。
伊骨美不经意的关注着季寻的反应,企图从他身上看出哪怕一丝别样的情绪。
对尤渚的憎恨也好,对自己过去助纣为虐的悔恨也好,又或者是云淡风轻的把过去放下了也好。
都不该是这样的。
伊骨美看着眼前这个静静思考,面无表情的季寻,只觉得诡异至极。
如果是死前的季寻,伊骨美会考虑放下芥蒂,和他共商乐摹的未来,但现在这个浑身透着“死味”的人,她不敢揣测。事关乐摹,她没有试错成本。
季寻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心思,皱起秀丽的眉头,问:“我死后,乌盟的新任首领是谁?”
“我不知道。”伊骨美不动声色:“他的身份被尤渚层层加密,甚至有可能不是云宫内部的人,但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人,手段狠辣比起当年的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季寻安静的想了一会儿,话锋一转:“当年的金太阳已经不足以和乌盟抗衡了吗?兰可居然肯眼睁睁看着乌盟势力这么猖狂吗?”
“其中缘由我不知道,但对于兰可……”伊骨美没想到他突然在这时候提到那个人,一时间有些语塞:“她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兰可了。”
“怎么了?”
伊骨美巧克力一样的眼珠子在下眼眶滑过一个弧,预见到了什么似的:“等你见到她就知道了,她……指望不上了。”
季寻忽然笑了一下,“当年云宫四台阶的九个人,现在有三个都站在这里,还不够吗?”
伊骨美暗暗苦笑。
不够啊季寻,不够。
现在站在这里的,一个是被九司命之一的风司决心除掉的徒弟,一个是手握天国秘辛,满心复仇的未亡人,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九司排行最末的医者,三个人加在一起,面对右天王也不过以卵击石。
伊骨美假笑,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说的也是。”
“好了,问答到此为止吧,我具体的计划会等明早再告诉你。”季寻站起身,“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必须今晚验证,明早天亮之前我会回来。”
“好。”伊骨美淡淡回应了一声。
临近傍晚,天边群鸟飞过,伊骨美和乐摹坐在露天的营地里吃饭。所谓的饭,也就是普通的糙米粥,兄妹俩面对面坐着,都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那小子人呢?”
伊骨美一口一口喝着粥,不理他。
“他到底是什么人?”
“……”
“说话啊!”
伊骨美重重的放下碗:“死人!”
两人又都沉默了,饭吃到一半,却出了个小插曲。营地里突然闯进了一个瘦弱的男人,他一进门东张西望,找到乐摹后就朝着他的方向冲了过来。
见他来者不善,伊骨美正要出手,却被乐摹牢牢按住了手:“吃饭。”
男人抓了一把土,使劲洒进了乐摹的碗里,一道棕色立刻融进了本来就很稀的汤水里面,乐摹端着碗的手僵硬的停在半空。
男人冲他骂道:“你这个云宫的走狗,你忘了你是哪儿出生的人了吗!你忘了你爸是怎么牺牲的?忘了你妈的两条腿是怎么断的了!你这个忘本的东西……”
乐摹手掌包裹着伊骨美已经捏成拳头的手,喊道:“老师!”
没想到对方还记得自己,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喘着粗气停在原地,似乎是在向他要一个交代。
“还有事吗?”
男人又愤怒起来:“好啊,老子拿命来反云宫,小子腆着脸吃着云宫饭,反过来跟着那些人糟践你出生的地方……我怎么会有你这样忘恩负义的学生!你爸真是白白送死了……”
伊骨美再也忍不住,挣脱了乐摹,腾地站起来,指着男人的脸:“你找死是吧!”
男人不吭声了,低头瞪着这个自己曾经的学生,怒火沿着视线烧到他身上,青年不怕痛的一动不动。
乐摹低下头,喝了一口几乎变成一碗泥水的饭,闭上了眼:“快滚。”
等那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走了,伊骨美对着周围不敢看过来的人吼道:“谁把他放进来的!门口值班的是谁!给我滚出来!”
“别喊了,是我。”乐摹平静的出声说。
“哥!”
“我到这里第一天就给守卫班看了他的照片,不能拦着他。他是我的老师,小时候妈下不了床,是他把我和乐奈喂大的。”乐摹静静地,殷红的嘴唇上还沾着沙子和泥巴水,说着很久远的事,“任何时候他要来见我,我都会见。”
伊骨美满目憎恨中,乐摹已经起身,把那碗黄泥倒扣在桌子上,瓷碗四分五裂,污水四溅,弄脏了他的裤腿和皮鞋。
“哥你根本不该回来!他们把对云宫的不满发泄到你身上,根本就是因为……”她被乐摹褪尽血色的脸吓了一跳,抓着他的胳膊小声说:“只是因为他们认识你而已。”
从远离云宫,法力低下到需要靠吃饭种地才能果腹的“第五天”,一路走到整个天国的政权中心云宫,要付出多少?
伊骨美没体会过,不明白,乐摹却是因为明白的太深刻,才拎不清。
最贫穷的时候,他吃着邻居阿姨的奶水长大,上学的时候,他靠同学们一人一口饭解决午饭,他逃学穿着父亲留下的裤子和不合脚的鞋去到处打工,累到死也赚不到支撑起还不会说话的妹妹的钱,和一心求死的母亲的医药费。走投无路时,他请老板多支给他几个月的工资,老板给了。后来老师找到他拽着他回去上学,他回去了。全校募捐给他的生活费,他也用了。
天国没有雨,但乐摹的脸颊经常会湿。可能因为小时候流干了自尊心和绝望赠送的泪水,后面的日子,乐摹只能用热忱和勇气为自己的未来铺路。
可这过程怎么可能自欺欺人当作没有发生过?
人不能因为现在飞黄腾达了就把过去受过的苦难忘得一干二净。
于是乐摹回到了家乡。
不是这里的人对不起他,而是他没能如他们所愿成为像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男人,对此,乐摹百口莫辩。
“你鄙视我也好,怎么样也好,我无法对这里的人发火,我没有对他们发火的胆量。”乐摹走到伊骨美面前,看着眼前男孩子一样的妹妹,“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但这样一来,就更丢人了。”
“哥……”
“说不定还会被兰可嘲笑呢。”乐摹蹭掉嘴上干涸的土渣,大笑起来:“我可不想输给她。”
伊骨美愤愤的别开了脸,总是这种时候,她会觉得乐摹整个人都变得可恨起来。
但是,哥,你一定会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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