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妄看着桌上那份明念刚交上来的证据分析报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报告做得很扎实，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对每一份证据的关联性和证明力都做了详细的分析，甚至还标注了可能存在的漏洞和应对方案。
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她从连卷宗都整理不好的状态一步步过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刚入职一个月的实习生能做出来的东西。
进步确实很大。
吴妄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最初，他对明念的印象，除了“明一的妹妹”“麻烦的追求者”，就是“业务能力堪忧的实习生”。他甚至做好了随时把她退回人事部的准备。
毕竟，他的团队，不需要任何拖后腿的人。
但事实证明，他似乎低估了这个小姑娘。
她确实犯过不少低级错误，比如文件格式混乱，法条记忆不清，沟通时抓不住重点……每一次，他都毫不留情地指出来，用词或许尖锐了些，但他认为，对于新人来说，严厉的批评比温和的鼓励更有用。
尤其是在律师这个行业，任何一个小小的疏忽，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他必须让她尽快明白这一点。
让他意外的是，这个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居然一点都没有想象中脆弱娇气。
被他骂得最狠的时候，她眼眶红红的，看着快要哭出来，但第二天总能准时出现在工位上，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越挫越勇的韧劲。
她会把他指出的错误一一改正，甚至会举一反三，做得比他要求的更好。她会主动加班，会抱着厚厚的法律书啃到深夜，会追着身边的同事们问各种问题，那股子认真劲儿，连所里最资深的老律师都啧啧称赞。
吴妄不是瞎子，她的努力，她的进步，他都看在眼里。
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她太苛刻了？
毕竟，她才刚毕业，没有任何工作经验，能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相当不错了。换做是其他实习生，被他那么骂几次，要么早就卷铺盖走人，要么就变得畏首畏尾，不敢做事。
而明念，却像打不死的小强，越骂越精神，进步越来越快。
这让他想起了明一。明一那家伙，也是这性子，看着吊儿郎当，脾气火爆，但认定的事情，就会拼尽全力去做，谁也拦不住。
果然是亲兄妹。
那天，明念感冒了，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却还是坚持来上班，拿着个小本本跟人笔谈。周航那家伙，在他面前念叨了好几次“明念好可怜”“生病了还这么拼”。
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莫名有点烦躁。
不一会儿，他鬼使神差地买了感冒药，让周航转交给她，理由是“免得影响工作沟通”。
他才不会承认，自己是有点担心那个小身板扛不住。
还有那次项目会，她漏了一个关键数据，他当场就指了出来，语气算不上好。但会后，他还是把自己以前做的一份数据分析报告找了出来，给了她。
那份报告，凝聚了他不少心血，他从未给过任何人。
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让她尽快成长，能更好地分担工作，提高团队效率。
绝对不是因为，看到她低头道歉时那副懊恼又不甘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忍。
“吴律师，这份报告……”门口传来敲门声，明念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正是他刚才看的那份证据分析报告，“您看了吗？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
吴妄收回思绪，将报告合上，抬眼看她。
经过一个月的历练，她似乎褪去了不少稚气，眼神更加坚定，眉宇间多了几分专业人士的干练。只是那双眼睛，看向他的时候，依旧带着点他熟悉的……亮晶晶的光芒。
像小时候，她拿着满分试卷眼巴巴看着他求表扬的样子。
吴妄的心头，莫名一动。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平常一样：“嗯，看了。”
明念的眼睛更亮了，像只等待夸奖的小狗：“那……怎么样？”
吴妄拿起报告，手指在封面上敲了敲，语气平淡：“还行。”
“还行？”明念有点小失落，但很快又打起精神，“那就是还有不足之处？吴律师您尽管说，我一定改！”
看着她那副随时准备接受批评的样子，吴妄突然觉得，自己那些到了嘴边的挑刺的话，有点说不出口了。
报告确实有可以改进的地方，比如在某些细节的处理上还不够成熟，对对方可能提出的反驳预判不足。但对于一个新人来说，这些都可以理解，也可以通过后续的实践慢慢弥补。
他沉默了几秒，换了种说法：“整体逻辑没问题，分析也比较到位。细节上，注意一下我标出来的这几处，再完善一下。”
他翻开报告，指出了几处需要修改的地方，这次没有用那些刻薄的词汇，只是客观地陈述问题，甚至还简单说了几句修改的思路。
明念听得很认真，一边点头一边飞快地记着笔记，眼睛里闪烁着专注的光芒。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发梢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睫毛很长，微微垂着，投下一小片阴影。认真的样子，居然……有点好看。
吴妄的目光，不自觉地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又迅速移开，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他这是怎么了？
“……明白了吗？”他定了定神，问道。
“明白了！谢谢吴律师！”明念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灿烂得晃眼，“我这就去改！”
说完，她拿着报告，脚步轻快地跑出了办公室，像只得到了糖果的小兔子。
看着她的背影，吴妄愣了愣神。
他好像……很久没看到她这么开心的样子了。自从那次告白被他拒绝后，她虽然依旧笑嘻嘻的，但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而刚才，她的笑容，纯粹又热烈，像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是因为他那句不算表扬的“还行”吗？
吴妄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试图压下心底那点异样的感觉。
他不得不承认，他对明念的看法，确实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给他添麻烦的“绊脚石”，也不仅仅是“明一的妹妹”。
她是明念，一个努力、认真、有韧性、进步飞快的实习生。
一个……会因为他一句简单的肯定，就开心得像个孩子的小姑娘。
这个认知，让吴妄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一直试图在她面前保持距离，划清界限，提醒自己她还小，提醒自己她是明一的妹妹，提醒自己他们之间不可能。
但她的成长，她的坚持，她的笑容，却像温水煮青蛙一样，一点点渗透进他固若金汤的心防，让他开始动摇，开始……失控。
他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关注她的工作状态，会在她遇到困难时忍不住提点几句，会在她取得进步时……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甚至，那天在文件架上看到那颗橘子糖时，他的心跳，也漏了一拍。
他曾经吃过这个味道，是明一给他的，明一当时还向他炫耀，“这是我妹妹做的，可好吃了，一般人我可不会给他。”
他最终还是把糖吃了，很甜，甜得有些发腻，却让他想起了当时自己不甚在意的味道。
也想起了很多模糊的片段——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奶糖，他无奈地剥开糖纸递过去，她会踮着脚接过，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吴妄哥哥”。
那时候的阳光好像也和今天一样暖，落在她毛茸茸的发顶上，像撒了把金粉。
吴妄捏着手里的空糖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点残留的甜味。
他深吸一口气，将糖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动作带着点刻意的利落，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翻涌的情绪也一并打包丢弃。
“专心工作。”他对着空气低声说了一句，试图找回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可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法条时，那些文字却像是活过来一般，扭曲成明念刚才那个灿烂的笑脸，又或是小时候那个举着糖纸冲他笑的小不点模样。
指尖在键盘上悬了半天，一个字也敲不下去。
吴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惯常的冷硬。
只是没人知道，他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攥成了拳。
那颗橘子糖的甜味，好像渗进了骨头里，和那些关于成长、关于坚持、关于某个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神的片段，搅在一起，在他一向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的涟漪。
他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吴律师，可心里那道划分“界限”的线，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被某个叫明念的实习生，悄悄踩出了一道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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