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门口,就看见李将才单腿站在门外,手扶着墙,远远冲他们招呼,话语热烈又中气十足:“搞快进来吃饭,彭菊弄饭香哦!”
大黄狗站在他身边,像是知道这次裴非是来帮忙的,也不冲他叫了,耳朵朝后瞥,呲牙咧嘴地对着他摇尾巴。裴非伸手搓了搓大黄的脑袋,“算你识相。”
碗筷摆好,塑料凳子、长条板凳挤挤凑凑坐下一桌十二个人。都是些家常菜,大家做了一上午活儿也又累又饿,加上彭菊手艺好,就算是炒素菜也好吃,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着。
这一早上可把裴非饿着了,看这样也好吃,看那样也满意,一言不发就埋着头往嘴里扒饭,吃得裴葭伊都忍不住敲他筷子:“吃慢点,跟在我家饿饭一样!”
这一声没镇住裴非就算了,反倒唬住了熊垣,熊垣一粒饭呛到喉咙口,捂着嘴咳得眼泪花都冒出来。
彭菊赶紧端杯水来给他喝了,才算把气顺下去。
裴葭伊拍了拍熊垣的背,无奈地摇头:“见笑了,没见过这做饭的手艺,吃得跟饿鬼投胎一样。”
大家都笑起来,说裴葭伊对孩子太严苛,大冷的天俩孩子跟着在田里干了这么久的活儿,是累着了。
彭菊也说,让孩子下午就别去了,就在家玩儿,等下午吃了饭再回去。熊垣和裴非就这样偷得半日清闲。
大人们吃了饭,闲聊歇了会儿,便又都出门去了。若是困了就躺田埂上,身下垫着衣服,脸上盖着草帽,晒着温热的太阳小憩一会儿。
时间耽搁不得,趁这两天天气还好,得赶紧把谷子打出来晒才行。
裴非吃饱喝足无所事事,眼皮就开始打架。不好意思睡别人的床,只好坐在门口的凳子上,脑袋靠着木门框摇摇晃晃地打盹。
睡得迷糊,被熊垣推了推胳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墙边搭着一架木梯子,正好够到房顶。房子旁边有一棵李子树,枝上已经挂了很多青李。
“爬过屋顶吗?”熊垣往梯子那儿挪了一步。
裴非错眼看了看那棵李子树,眼睛亮了亮:“试试。”
李家屋顶的瓦片是重新翻修过的,每一片瓦底下都填了水泥,非常牢固。
是李将才出了事之后专门找人修的,他担心以后瓦片落了自己没法修补,老是请人帮忙也麻烦,不如一次就把它做好。
太阳从李子树的缝隙里落下来,盖在俩人身上,温度正正好。
裴非伸手摘了个青色的李子,在衣服上蹭了蹭咔擦咬了一口,一股浓烈的苦涩味立马包裹住舌头。裴非一下坐了起来,呸呸两口吐干净,手上剩下的半个扔出去老远。
房顶下面一个小娃娃仰起头盯着他俩,裴非眼睛跟她对视,手肘捅了捅熊垣:“她看着我们呢,不会去告状吧?”
小娃娃站着没动,只是抬头看他们,又胆大又羞怯的模样。
裴非看她不吵不闹,就问她:“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彭景!”小娃娃大声回答。
“盆景?”裴非咧着嘴继续问:“你哥哥盆栽呢?”
小盆景听懂了裴非的打趣,眼珠子一转,哼了一声进堂屋里去了。
裴非困得不行,枕着胳膊,就着身下有些硌人的瓦片眯着眼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间听见身旁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叹,睁开眼去看,熊垣趴在旁边,眼神越过屋脊望向对面倒了房子的空地,十分专注。裴非也翻起身来往对面看。
李将才端了根小凳子背对着他们坐在那片空地中央,周身有银白色的锡纸,有碎石子碎瓦片,有几个小土坛,身前的盆子里有一堆猕猴桃大小的圆球,都裹着锡纸,外面系着绳子。
裴非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东西用锡纸包好,小心地栓手里的绳结,便问熊垣:“他在干什么?”
熊垣眼睛一眨不眨:“做羊油子——就是羊油蛋。”
“羊油蛋?”
“外面包着羊油的土炸|弹,专门拿来炸野猪、野狼、花豹子的。”
“这儿还有豹子?!”
“山里有,山上有彝胞养羊,就会吸引豺狼豹子,但是现在少了,原来要多些。”
熊垣说完看了裴非一眼,补充道:“它们不会下山来,都怕人的,本身也很少。”
“我又没怕,我就是觉得神奇,没想到现在山里竟然还会有豹子,不应该都抓去关进动物园里吗......”
因为李将才是背对着他们的,裴非只能在他侧着身拿东西的时候才能看到他手里的动作,看了一会儿便有些索然无味地趴下了,只管问熊垣:“罐子里装的什么呢?”
“炸药。”熊垣答道。
“什么?!”裴非猛地坐起来,双手撑起上半身,满脸震惊地盯着空地中央那一坛子危险物品。
“他已经做了很久的羊油蛋了,很熟练,别紧张。里面也不全是炸药,是混得有花瓦子的。”熊垣解释到。
“花瓦子是什么?”
“就是碎瓷片、碎玻璃、小石子那些,混在里面增加威力的。这些东西和炸药混合好,用锡纸包好,绳子扎紧实,就是一个土炸|弹,就像是烈性摔炮。外面包上羊油,那些野猪啊豹子啊闻到香味儿就去咬,一咬就炸,里面的花瓦子可以把野猪的下巴都炸烂。”
画面描述得有点血腥,裴非皱着眉张了张嘴,就像在确认自己下巴还是完好的。
“很危险吧?”
“那肯定的。炸药用鸡毛扫都会燃,听说他之前就被炸药炪到过眼睛,差点瞎了。”
“......”裴非觉得有些紧张:“那为什么还要用绳子扎紧,不怕在手里炸了?”
“不捆紧炸药就是散的,这样炸不了,没有效果。他们做习惯了,手上有分寸。”
“......”裴非看着熊垣:“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这样显得他很呆。
熊垣脸上有小小的得意:“我爸告诉我的。他什么都知道。”
裴非翻过身来,重新枕着胳膊,望着头顶颜色浅淡的蓝天,眼前却闪现出离开家的前一晚,裴江虎在车里扇了他一巴掌,以及把他狠狠摔在床上,用皮带抽他的画面。
一想到这些,胸前那条早就愈合的血痕竟然有些隐隐作痛。
摇摇头甩开这些画面,就着深秋的阳光打算重新进入梦乡。
眼前是大片的蓝天和青翠的树木,耳边有几声鸟叫,天朗气清,阳光正好。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去想,只管闲散地躺在屋顶睡觉。裴非想不到还有什么比这更安逸的事情。
迷迷糊糊就快睡着时,身后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破声。裴非不仅心脏跟着震颤,甚至身下的房子都震了一震!
两人吓得叫出了声,连耳朵都开始嗡鸣,熊垣却紧跟着叫了第二声,整个人吓得呆住了。房子里忽然惊叫连连,有小孩的,有年轻女人的,大黄狗的叫声也变得惊惶起来。
裴非爬起来往院子里一看,惊愕得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一盆的羊油蛋不知道怎么被引爆了,地上被炸出一个焦黑的坑。
李将才人从压井到窗户飞出去七八米,被炸到窗子底下的架车上摊着,头发都吹成大奔头,一绺一绺像烫过的,整个下身全是血......
地上还坐着一个人,双手虚拢着脸又哭又叫,身上的衣服被烫出了一个个破洞。大黄叼着她的衣服正把她往远处拽。
裴非先反应过来,想直接从屋顶跳下去帮忙,可站起身的时候脚下一软在房顶滑了一跤,腿都吓软了。再一看熊垣,还呆呆地直立上半身,瞪大眼睛盯着李将才,一动不敢动。
他亲眼目睹了全过程,包括彭菊怎么过来帮李将才捆羊油蛋,李将才又是怎么在放羊油蛋的时候动作不够轻引爆了放在身前的一盆烈性摔炮......
裴非扳着熊垣的肩膀强行把他转向自己:“别看别看!”
熊垣跟抽了魂一样盯着裴非,话都说不出来。
裴非揪着他,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你就在这儿等我,我去找熊恺明,在房顶上坐好别往下看,别往下看,我马上就回来!”
他几乎可以说是滑下梯子,最后一级梯子都是摔下去的。
一路磕磕绊绊地往田间跑,一路跑一路狂喊:
“快,来人帮忙!”
“快来人啊!”
“李将才家出事了!”
“炸弹炸了,人不行了!”
......
李将才被七手八脚地搬上他那辆许久没发动过的拖拉机上,仰面躺着,气若游丝地奋力想要举起手。
周围人声鼎沸,乱得仿佛天上下起了暴雨。只有熊恺明踩上拖拉机的轮胎,凑上前去问他要说什么。
李将才贴着熊恺明的耳朵,眼神涣散,喉咙呜咽地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彭......彭菊......没事吧......”
“她没事,她站在你身后,没什么事,这会儿马上带你们去医院,没事,别担心,你放心,她没事!”熊恺明听这声音就知道人不行了,像倒豆子似的对着李将才一股脑说出这一段话后,便着急得冲人群大喊:“快开车!赶快送去医院,耽搁不得!”
拖拉机钥匙被一只有劲的胳膊抡圆了,三两下打燃了发动机,拖拉机“突突突”地响起来,整个车身都慌张得发抖。
彭菊被安置在李将才旁边,她紧紧攥着李将才的手一直在大哭,可能是脸上的花瓦子让她痛的,也可能是怕的。
村长、队长和熊恺明他们几个帮得上忙的男人都坐上了拖拉机,车子发动,一路颠簸着向不知远在何处的医院出发.......
·
青松翠柏,黄纸烛台。
昏暗的堂屋里,尽是进进出出的身影。彭景穿着粗麻的孝服站在角落里,避开来来往往的脚。
她被换上孝服后,就被搁置在一边,每个人都忙,没有人顾得上一个小孩儿的情绪。黄毛还没有回来。不知道有没有人通知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李将才在去医院的路上就没了,手握在彭菊手里渐渐就散了力气。没办法,只能拉着已经没气儿的李将才去医院,给彭菊治完伤口,在回来的路上打了口棺材,连人带棺材一起拉回来。
彭菊的伤说不上算不算得一句“还好”,要说伤势那还好,她当时站在李将才身后,基本只被花瓦子溅到脸和手,身体肯定是没有大碍的。但这可都是裸露在外的皮肤啊,这脸肯定是毁容了,谁不想漂漂亮亮过一辈子?
彭菊回来的时候,脸上手上都缠着纱布,黄褐色的药水透过层层纱布渗出来,弥散出一股恹恹的病气。
彭景一见她就吓得大哭,不敢上前去,又不肯走远,就守在跟前哭。彭菊太累了,连话都没力气说,随手把彭景拨到一边,就去床上躺着了,没再出过房门。
在农村若是有人去世了,席面前后要摆三天。办灵,偷棺,挖坟,下葬。
裴非这会儿不该来的,都是些大人在忙活做饭,到吃饭时间还有好一阵,他一个小孩儿过来帮不上忙还挡路。但是他放心不下彭景。
站在屋子对面不远处,从往来穿行的人影中间寻找彭景小小的身影,却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发愣。
裴非让开人群走到在她面前蹲下,彭景只是静默地看着他。
身后彭菊的房间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一个女人在絮絮叨叨地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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