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湘不觉得坐上那百官之首的位置后再面对何氏会比而今更容易。
帐帏掀开,贸笠端着食盘复行入内。
“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师娘便莫要再笑话湘儿了。”季湘将糕点推向柳子衿,指望她能嘴下留情。“湘儿那时年少不经事,想一出便是一出。湘儿当时一心想得皆是能得姑姑垂青,能与姑姑多亲近些。”
她天天瞧着楚栎在楚景宁跟前蹦跶,而她却被刻意疏远,她能不郁闷吗?
她愈说愈羞,尾音亦愈发低。她垂眸捏住自己的袖口,“时下想来湘儿尤感懊悔。但日后不会了,日后湘儿会努力,努力再不让姑姑烦心。”她抬眸,满目欣喜望向她。
楚景宁眼睑轻颤,她静视季湘的眸光泛起波澜。
季湘旁若无人的挽起楚景宁臂弯,“但湘儿亦不能保证日后所做的每一件事皆能让姑姑顺心,所以姑姑若有不顺心的,若是因湘儿或是旁人亦不打紧,姑姑皆可同湘儿说,湘儿亦想听姑姑说。”
她想离她近些,再近些,不止是可以触及的距离,更是她的心绪,她的想法,她的每一次欢喜与烦忧。
楚景宁有些出神,她敛去眸中情绪颔首。
柳子衿见此已是笑得合不拢嘴,她道,“难怪这都说闺女贴心,眼下将湘儿这一瞧还当真是这般。”她长叹一口气,时茗猜知她又是念起了季晴菀,握着她的手不由收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季湘与楚景宁闻言双双皆有些恍惚。季湘松开楚景宁端坐回去,“师娘尝尝这糕点吧,师傅、纪师姐、仇姐姐、贸大哥,你们亦都尝尝。”
柳子衿只觉自己过于伤春悲秋,她回握时茗摇头轻笑。盛情难却,众人难得相聚,柳子衿拾起糕点咬了半口,甜腻软糯的感觉将她方起的悲伤彻底一扫而去。
她倏而想起楚栎,复道,“是了,怎都这个时辰了还未瞧见栎儿?”她想着季湘死里逃生,他二人一母同出,楚栎这身为阿兄的该每日皆会来慰问的。
季湘嘴角的笑僵在脸上,她拾杯抿了一口茶道,“湘儿昨日方醒,阿兄许是念着湘儿当静养遂是未曾前来。”她想想又道,“许是父皇那处有事交代了阿兄,今日方有所耽搁。师娘若是想见阿兄,待会儿湘儿令小桂子去请便是。”
“罢了,栎儿那孩子自幼养在深宫,与我等本就算不得亲近。他今岁亦不小了,这般将他唤来倒叫他不自在。”柳子衿摇摇头,她不过是念在楚栎是季晴菀长子的份上方提起,细数下来她与时茗与楚栎见面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季湘颔首回视楚景宁几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帐内一时再无说话声,只不时传来搁杯或是轻声咀嚼的声音。
季湘垂眸望着自己的左手亦发起了呆。
温软的掌心不知何时顺着她的小臂滑向右手掌心,二人置于桌下的手十指相扣。季湘很快红了脸,她调皮地反复捏松掌心。楚景宁不堪其扰,她抽出手在季湘掌心上轻拍了一下,示意她莫要作怪。
季湘偷笑,她复握住楚景宁掌心。
只是这一次不再乱动。
须臾过后,时茗道,“湘儿,我与你师娘不日前于清漓传信中还得知一事。”她望向柳子衿。后者这方想起,她搁杯颔首,“湘儿为何会突然想起问我二人你阿娘未入药王谷之事?”
季湘明白过来,原是因那纸风车。
季湘将老媪与小儿的死及那只纸风车的出现简述于二人,末了接道,“湘儿的意思是,留下那纸风车之人许是与阿娘相识。其人或许是想借纸风车传达何意。时下线索尽断,故而不论是齐大人亦或是我等皆觉得这突破口该是在阿娘身上。”
只是季晴菀身去多年,关于她的身世与幼时的经历除了柳子衿与时茗外再无从得知。
二人对视一眼面露惊愕。
柳子衿道,“你阿娘……”想起亡女她面露悲伤,她摇头,“我至今仍记得,菀儿与我二人初遇时是怎般的场面。那年我与阿茗游历至北陌,不幸遇上大雪封山。漫天的雪下了整整五日,直到第六日方停,我与阿茗已算是幸运的,我二人自幼习武,可……”
时下回想她依旧悲痛。
时茗将她揽入怀,她接过话,“可我二人借住的那个村子无一人生还。我与子衿从大雪下脱身后见到的无一不是冻死、饿死的百姓。菀儿便是在濒死之际被我二人遇见的,子衿将她救了回来,她那时亦方六岁。”
“她清醒后我们曾带她去寻过她的亲人,可最后亦只从雪下挖出了她双亲的尸骨与她胞妹的半块玉佩。大雪化去后我二人便将她带回了药王谷。”
柳子衿抹了一把泪从时茗怀中起身,她取下脖颈处挂着的半块玉佩交到季湘手中,哀戚道,“你阿娘身前一直都相信她胞妹尚活于世,这玉佩她日日贴身带着。在遇上楚弘前,她所有的念头皆是好好与阿茗习武,待出师便游历天下,寻她胞妹。”
可楚弘的出现却改变了这一切。他们相爱,有了楚栎,再而是季湘。所有的所有都来得措不及防,当季晴菀回过神来时早已陷于那深宫,举步维艰。一旦有了牵绊,再想走又谈何容易?
季湘想,或许这方是时茗与柳子衿真正憎恨楚弘的原因。她心中难受,不止是为季晴菀,更是为楚景宁。何氏一日尚未落马,楚景宁对季晴菀的死便一日难以释怀。
于楚景宁心中,一直皆是她间接的促成了楚弘与季晴菀的姻缘。若不是她,季晴菀或许就不会遇上楚弘,她会远离那皇权的争夺,亦会快意逍遥的——
活着。
柳子衿继而道,“可世事无常,任谁都未料到你阿娘那般年岁便殒了命。你阿娘身去后我与阿茗便将这玉佩从楚弘手上要了回来,那之后我便一直戴在身上。”
季湘等人离开药王谷赶赴郢都的这些年她们游历了许多地方,便是想着能替季晴菀了去那份夙愿。不论那人是否还活着,于柳子衿与时茗而言这皆是季晴菀给她们留下的一份念想。
时茗道,“你阿娘尚在谷中时喜好折纸,所折的纸风车亦是不少。”
仇翎闻言起身从箱中翻出几日前季湘于楚景宁帐中带回的那只纸风车递给时茗。
季晴菀过去于药王谷所居的屋中至今仍整整齐齐的堆放着她的旧物,每当时柳二人念起亡女时便会前往她屋中。她们或是清扫,或是四处看看,又或是什么都不做,何话亦不说就那般对坐桌前。
因而亦是意料之中的,时柳二人在接过纸风车端详后便给出了那日季湘几人从纪清漓口中听得的一般无二的答案。
季湘道,“阿娘可曾与师傅师娘提及过姨母的名姓?”
二人颔首。
时茗道,“有的。”
柳子衿道,“季荨贞。”
众人闻言一怔,无一不是想到了梅寻真。贸笠脱口而出,“可是同了梅姨之名?”
柳子衿摇头,“倒是同音不同字。”
时茗将杯中少许茶水倾倒于桌上,她用食指沾水于桌面落下“荨贞”二字。
她道,“其实真儿她彼时是被菀儿捡回谷的,具体是菀儿于何处捡的我与子衿而今已不大记得了。我们只记得初初见及真儿之时她周身经脉尽断,徒留一口气亦成了折磨。万幸有子衿在,这方将她从阎王手上夺了回来。她卧榻三年,期间温病反复缠身,意识亦鲜少有清醒的时候,‘寻真’二字便是菀儿为她取的。”
梅寻真入药王谷那年方八岁,季晴菀比她要年长岁余。很难想象究竟是怎般心肠的人会对一个年仅八岁的女娃娃下此毒手。
对梅寻真而言,在柳子衿手中与阎王垂死挣扎的那三年里,唯一支撑着她咬牙坚持的便是季晴菀。她鲜少清醒着的时候见得最多的亦是因照料她累趴在塌边小憩的季晴菀。
春去秋来,梅寻真渐渐痊愈,她与季晴菀在朝夕相处中亦变得情同姐妹。梅寻真的到来让季晴菀不再如过去般缄默寡言,她开始试着对梅寻真,对时茗,对柳子衿敞开心扉,她开始试着与过去的一切告别。
这是时茗与柳子衿将季晴菀收为义女后一直期望看到的,而今因为梅寻真亦确确实实让她们看到了。
如此年复一年,二人跟着时茗与柳子衿习武、学医,携手度过在药王谷的悠悠岁月。她们约定来日一同游历江湖,做与时茗、柳子衿一般行侠仗义之辈。可天不遂人愿,梅寻真怎么都未料到楚弘的出现断送了她们好不容易方构建的美好。
当得知季晴菀要弃药王谷,弃时茗、柳子衿与她,随楚弘而去的那一刻,梅寻真心中只有憎恨。她憎恨楚弘,憎恨楚景宁,但最憎恨的却是将彼此约定轻易作罢的季晴菀。可即使再怎般憎恨,当身在药王谷的梅寻真收到季晴菀被困于郢都太子府的消息后依旧未能坐得住。
往事随风,而今再看,她们不过皆难逃“情”之一字罢了。
帐外倏然传来马鸣声,人群嘈杂声,宫人争相奔走之声。皇帝身旁的小内监诚惶诚恐地跪伏于季湘帐外,可他此来要寻的却非季湘。
“殿下,不、不好了!四殿下坠、坠马了,还,还有大……”他话未尽帐帏便从内被掀开。
“究竟发生了何事?辰儿怎会坠马?他时下人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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