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宇眼见着迟燃合上琴盖,从敲琴键变为敲键盘。
前者是享受,后者纯噪音。
他深受其害。
迟燃那作孽的键盘一共108个键帽,键帽下是108种不同的键轴,也就是108种不同的声音。
讲道理,每种按下去的声音都挺好听,有踩雪、麻将、段落嘀嗒等等。但是108种不同的动静装在同个键盘里,随机组合起来,就只剩吵和烦。
杀伤力不亚于将梁山一百单八将关在同个笼子里嚎,闹得人脑仁疼。
钱宇拍拍他肩,拍完才捂耳讨饶:“燃哥,不是,我燃爹,快收了神通吧。您要骂谁,我给您打字,行吗?”
他爹没理,转向他,食指碰碰嘴唇,让他噤声。
钱宇只好闭嘴安静。
等房间安静下来,迟燃又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字,速度不快,但也没比正常人慢多少。
他打字的姿势很新颖,既不看屏幕也不看键盘,只是微微侧头,凝神听着键轴的声音。
打完第一行,他按下快捷键朗读。
无机质的女声自电脑传来:“装聋作哑?道歉?”
他按下回车,发送。
接着,迟燃开始打第二句,没按几下,他就停顿片刻。
错了,S是茶轴,但刚刚响起的是快银轴的声音,应该是不小心按到D了。
他右手食指摸到键盘边缘,顺着轮廓向上,摸到回删键连按三次,接着双手分别找到FJ键,继续敲。
打完最后一行,无机质女声读:“我哪是装聋作哑啊,我可能是瞎了。”
钱宇看他这样就想叹气,他皱眉问:“你这是跟人对喷呢?”
还是陈述客观事实呢。
迟燃往后一靠:“自我介绍呢。”
机械键盘的声音终于停止,钱宇感觉自己好像聋了,他说:“五十块就能买一副盲文键帽。”
迟燃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很没礼貌地手肘撑着他头走过去,在床上坐下。
“嗯。”他懒散地靠在床头,“十五块就能买两副增高鞋垫。”
“跟我说就算了,你以后出门还是少说话。”钱宇咬牙道。
“为什么?关爱老弱病残孕,最近把残踢出去了?”
钱宇点头:“嗯,我怕你连几个人揍你都看不见。”
“靠声音数呗,揍我还能不出声儿吗。”
两年前迟燃出事,那之后,他一直是这幅死样子。
自怨自艾算不上,脱敏疗法更不是,视障辅助器材一件不买,地狱笑话倒是一个不落,说不清他是看开了还是看不开。
钱宇没跟他一般见识,说:“我去洗个澡,等会给你做晚饭。晚上多吃点,你再瘦颖姐该扣我工资了。”
迟燃皱皱眉,表情管理失败。
“嘶,我做饭也没那么难吃吧?”钱宇不满。
迟燃食指在床头无意识地敲着:“我下次见她前一晚上含半勺盐,水肿显胖比较快。”
钱宇嘴巴张开又闭上,最终说:“我洗澡去,你安分待着。”
迟燃脸色明显一僵,但什么都没说。
“放心,我在团购菜的群里说了,菜放门口,你不用开门。”
“嗯,谢了。”
虽然钱宇这个助理的厨艺令人发指,但总体来说,迟燃还是挺信得过他,很多事都交给他代劳。出事后,他很抗拒与人接触,尤其是开门拿东西这种急匆匆的事儿。
他既讨厌对方不耐烦地嫌他慢,又讨厌对方发现他瞎,刻意迁就,怎么着都难受。
咚咚咚。
正想着,门被很大声地敲响,从频率音量来看,门外那位大约敲了有一会儿了,有些不耐烦。
钱宇洗澡,他戴着头戴式耳机,估计都没听见。
迟燃靠着床头柜装死。
谁知门外的动静不依不饶,越敲越用力。
钱宇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他长叹一口气,摸到桌上的墨镜戴好,快步往门口挪。
门口敲得急,他走得也急,腿好几次撞到转角。
他边开门边咬牙揉腿,心情差到顶点,门只开一道缝,脸藏在门口,手平伸出去,示意对面将东西递给他。
门外的果果仰头看着高于她头顶的手,满脑子问号,但还是负责地开口:“跟你说一下,你们这份的番茄送来的时候就是烂的,我取货之前拍照了,你们找.....”
哒。
头顶那只手打个响指,打断她的话,又伸平。
果果一愣。
迟燃忘摘耳机,没听到什么声音,只觉得门外那位送菜小哥动作格外慢。他不想跟外面的人面对面,更不想说话,就这么催促。
愣完,果果还是好脾气地将菜拎起来,说:“你手低一点,我...”
哒。
又一个响指。
哒,哒,哒。
连着三下。
果果瞬间说不出话,喉咙哽住。
宋呓欢对着那三句回复,将满头粉毛抓成梅超风的样子,愣是没打出一个字。
她的意思,是让余烬代替他那开盒的缺德粉丝道歉,可余烬话里话外都是要她道歉。
不管她怎么回,都输人一头。
她思考片刻,点进余烬的某站主页,寻找突破口,攻击他最薄弱的地方。
他的主页很简单,从一年半以前开始更新,基本都是些不露脸的原创音乐视频。
他的手修长白皙,手指灵活自如,出镜的乐器从钢琴到吉他再到小提琴,公平点讲,他每样都玩得很好。
果然,女娲给他捏了惊为天人的音乐天赋,就势必会给他捏点神憎鬼厌的缺点。
比如史诗级别网络臭嘴,比如难看到无法出镜的丑脸。
他一年半以来,只发过两条动态。除了阴阳她那条,还有一条动态,也是怼人的。
有个UP主将他的作品重新编曲,改编成偏Jazz的风格。
他直接艾特那个UP,配文:有我授权吗?那么爱改,改你家族谱,迁你家祖坟去。
她遍寻弱点无果,只得到两个结论。
余烬嘴是真臭,也是真讨厌人家改他谱。
门咚咚咚响几声,打断思绪。
她一开门,就看到果果眼眶通红,嘴巴撇着。
她在房间里憋了半小时都没想到回怼的话,本来就烦,看着果果通红的眼眶,更是瞬间上头。
“这是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她将手里抱枕飞到沙发上,大有立马去寻仇的架势。
果果抽抽嗒嗒地将事情讲一遍。
“没礼貌没品,刚刚排队的时候我就看他很不顺眼,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后来呢?东西丢他脸上没?”宋呓欢问。
果果立马哭得更厉害了,抽抽噎噎道:“不仅没丢,我,我还把八斤重的菜举过头顶......递给他了......”
果果越想越委屈,“我真窝囊啊……”
宋呓欢赶紧给她擦眼泪。
等人不哭了,她将纸巾蹂躏拍扁,往垃圾桶里一丢。
“等着!我算账去。”
春日人本就浮躁,再加上从网络到现实,忽然冒出来这么多孽障。她今天已经生第三场气,已经气得很娴熟。
她气势汹汹地冲到对面门前,掌心侧面狠狠砸在门上,大有将门拆下来的架势。
谁知敲了半天,门内不仅没人开门,连点脚步声都没有。
宋呓欢干脆核心用力,加大力道,不给门内那对欺软怕硬的无礼男半点转圜余地。
约莫半分钟,门才缓缓开条缝。
她歪头看进去,奈何门缝太小,看不见半个人。
迟燃本不想给她开门,总归不是火烧眉毛的大事,他想熬到钱宇洗完澡出来再说。
可门外这位砸门力道忒大,短短半分钟,门口响起唰啦啦的细碎声响,约莫是墙皮墙灰掉下来的动静。
再不开门,门估计就没了。
迟燃将门推开一条缝,一束窄光自走廊打进玄关,以他聊胜于无的视力,隐约能感受到窄光朦胧的轮廓。
他严丝合缝地站在窄光边缘和门槛夹角的黑暗里,手臂扶在把手上,藏在门内,不肯踏出安全区半步。
他摘掉耳机,对着门缝问:“有事?”
宋呓欢见不到人,火燃得更旺:“刚刚我室友给你送菜,你凭什么侮辱她?你什么态度啊?她好心好意,你不说谢谢就算了,连半句人话没有。
你还打响指?你知不知道打响指很不尊重人?你还故意把手伸那么高,让她举起来递给你???”
她开口后,迟燃才意识到门外是个姑娘,接着反应过来,刚才那位外卖小哥估计也是个姑娘,就是她口中的室友。
他想说点什么,但门外那位嘴巴没停,她提口气继续说:“我就没见过好心帮忙还得练举重的,你赶紧出来道歉。她原不原谅你另说,你得道歉!”
“你室友多高啊?”
门缝里终于飘出来一句人话,他声音很干很哑,跟很久没大声说话似的。
宋呓欢不爽:“关你什么事啊?”
门缝里伸出一截手臂,手背刚好在她头顶往上。
迟燃懒懒道:“我手伸平就这个高度。”
宋呓欢抬头看看他手,觉得自己和果果一样被身高羞辱了。
没礼貌的东西。
“说过放门口不要敲门,她硬是敲个没完。”他继续说,“你们能做室友,是因为都特热爱敲门吗?”
这是人话?
宋呓欢触目所及,仅有门板、半截手臂和最多手掌那么宽的门缝。无法进行正常人类的对等交流,她仅剩的理智轰的一声炸成烟花。
她双手扣住门板,用力一扯,硬生生将虚掩的门拉开。
“你懂什么叫志愿者吗?志愿者的意思就是哪怕你是个脑残她也愿意为你服务,她不欠你的!团购菜有问题她找你沟通,没毛病吧?只是敲你门,又不是敲你门牙!”
门内的男生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手还握在门把手上,便被她大力带出,趔趄着摔出来。
他摔出来的姿势很怪异,手肘条件反射似的护住头,接着跟个不倒翁似的摇摇摆摆,脚踩不实。
防盗门撞在墙上,他扶着门才站稳。
宋呓欢这时才近距离看清他的脸。
他皮肤偏白,下颌线条清晰凌厉,是很有攻击性的长相。尽管看不清神情,但总觉得他透着傲慢和冷淡。
之所以说看不清神情,是因为他跟下午排队时一样,依然带着墨镜。
呵,室内戴墨镜,哪来的超大号垃圾袋,装货。
迟燃很久没有独自踏出家门,他站在走廊,四周空落落的带着风,旁边窗户的亮光晃进他眼睛,他一时有些懵。
“道歉!我说道歉你听不懂吗?”宋呓欢继续说,“除非你又聋又哑,否则,你今天必须给我上门道歉!”
粉。
这是迟燃宕机大脑中弹出的第一个念头。
他顺着声音望去,于刺目光晕正中,隐约看到一团朦胧的粉。
是那种柔和浅淡但又很明确的粉,轮廓模糊,微微摆动。
怎么说呢,有点眼熟,像哈利波特里那种叫蒲绒绒的生物。
不过,显然没有蒲绒绒那么无害温顺。
“跟你说话呢!聋了吗?”她声调升高,音色还挺清澈,又清澈又吵。
宋呓欢眼见着他笑起来,跟听到什么大笑话似的。
不理解这个颓废吸血鬼忽然在那开朗个什么劲。
她皱眉:“笑什么?”
一步,两步。
迟燃循着声音的方向迈步,站定,弯腰。
宋呓欢权当他在侮辱她的身高,扬声质问:“怎么?个子高就可以目中无人吗?”
迟燃又笑一声。
“不聋,不哑。”迟燃语气里带着挑衅的笑意,“但我确实目中无人。”
他缓缓摘下墨镜,微微偏头,露出一双并不聚焦的眼睛。
“个子高不能目中无人,但瞎能。”
宋呓欢轻轻抽气。
满脑子烟花散去,只剩遍地碎纸硝烟,兑水和成满脑子浆糊。
她反应显然大大取悦了他,他又笑一声,再次偏头,催促:“说话啊。”
宋呓欢正对那双无神又漂亮的眼睛,无可避免地注意到,他右眼下有个很狰狞的疤,刚好被墨镜深色区挡住。
她觉得自己不该直勾勾地盯着看,赶紧看向旁边回避视线。
尽管这礼貌行为,他根本无从得知。
“听着呢,说,要我干什么?”他不依不饶。
宋呓欢嚣张的气焰彻底不见,满脑子搜刮半天,没憋出半句话。
“说话啊!”他催促。
说点什么?
做点什么?
说点什么?
宋呓欢的大脑好像宕机的电脑,怎么都不肯运转。
能说什么,都这样了还能说什么?
说什么说什么说什么说什么…
“那什么,我不会手语。”她挤出一句。
话一出口,俩人都愣住。
完。
她闭着眼睛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唯一庆幸的是,他看不见她这幅囧样。
迟燃喉咙里挤出声冷笑,往前探身,又凑近她半寸。
宋呓欢越站越直。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她鼻尖往下一点,接着,挑挑眉。
“你倒是说话啊。”
“比划手语呢?”
小。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