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站在几人对面,抬起手,苍白劲瘦的腕部露出,随着他指节轻晃,有着数块儿尸身的灵袋跟着摆动,看起来只要略微用灵力,便能从此人手中拿去。
但也只是看起来,应柳也的确没有拿到手,那张不着调的脸上此刻阴沉至极。
一丝怪异的违和感在脑中一闪而过,江随舟似乎也没想到应柳会如此生气。
他并不了解应柳,但在沧山境内,凡是和应柳有过交集的弟子,对他的印象大都是画符十分厉害的前辈。关系更为亲密的,或许知道他胆小、脾性并不算好的性子。
他虽不同于左韫那般和颜厉色,但绝不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所以当他以一种宁肯除去萧家这两人,也要把东西带回去复命的气势扔出符箓时,饶是整日跟在其身后的应呈贤,也着实吓了一大跳。
左韫唇角下压,只见应柳刺破指尖,以血为媒,霎时那符纸上血红印迹仿佛有了生命一样,诡异地在纸上涌动着,状态着实不对!
“小师叔!你这符!”应呈贤不学无术,但也不是傻子,眼下这符怎么看都不正常吧?
他冷不丁打了个颤,不受控地后退几步,撞到了身后一声不吭的段谌。
感受到其中的怨力,左韫眼神一变:“你这是哪里学来的?”
应柳嗓音里带着不符合他性子的冷淡:“自有门路,我拿下东西回去复命,你去找言子归。”
提到言子归,江随舟表情严肃起来,几面之缘,也不难看出左韫对言家那两小仙师的重视程度,先前那般呵斥偷偷跟来的人,定然不会至小辈独自行动,更别提此处是人们避之不及的宁安旧址。
他眸色暗下,猜测左韫一行人在遇到他们前,发生了什么事。
左韫犹豫片刻,眼神闪过一丝挣扎,留下一句‘莫伤及无辜’便离开去找言子归了。
她刚离去,一直未说话的段谌忽然向应柳方向迈了一步:“应仙师,你这般不合规矩,会威胁萧家两公子的性命。”
这一下可把应呈贤吓得失魂,他后知后觉自己还撞到过段谌。
也是这时,江随舟猛然发觉一件事——除了最初见面看到段谌,和这些仙师对峙过程中竟没有察觉此人的气息。
他们潜意识都忽略了段谌。就算他有眼疾,气息也不会微弱到如此地步,除非…可以隐藏起来。
若说此人心怀不轨,应当不会冒着被怀疑的风险此刻跳出,可若不是,为何要故意隐匿气息,而且,临竹段家这个家主,不是连应呈贤都应付不来吗?
江随舟下意识望向身旁的萧闻山,这不知是何时生出的习惯,连他自己也未曾发现。
不同于别的,目光是没有声音、不易被人发现,但萧闻山每次都能发现,并且接住他投来的目光,视线交汇之际,江随舟呼吸错乱一寸,两人心照不宣地收回视线。
然而左韫早已被应柳支开,若非应柳眼底也有明显的诧异,江随舟都快怀疑这两人是什么东西伪装一伙的。
不论段谌身份如何,眼下应付这仙师才要紧。
显然,应柳没把段谌放在眼里,或者说,他没把在场任何一人放在眼里。
他并未停下,一张接着一张,鲜红的血液连成万缕丝线,好似木偶线那般从他指尖钻出,附在纸上,最终组成一个硕大的血笼,将他们笼罩其中。
其中自然包括段谌,他是被应呈贤拿着符偷袭撞出去的。
相较于段谌的神出鬼没,应呈贤还是害怕他小师叔现在的模样,段谌倒在两人附近,一头磕在树上,将近昏厥。身上还有一张压制邪祟的符咒,并未起效。
江随舟这才将视线收回。
“你们若是现在交出,我就取消这个符阵。”应柳看着他们说道。
应呈贤刚才还有和他们叫喊的气势,如今应柳真要取他们性命,这倒霉孩子又害怕起来。
恐怕是害怕看到什么场面,并不是害怕他们真的没命,江随舟想道。
灵袋在江随舟手中晃了又晃,他本不想给的,可一想到萧闻山身上的因果怨,又有些动摇。
他担心这些符阵成形时,会对他师弟造成影响。就算能破开这个符阵,也需要一定时间,他也没有确切把握,不让萧闻山受一丝一毫的伤。
正在此时,微凉的手掌覆在他手背上,江随舟侧眸一看,萧闻山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江随舟得到暗示,默了两秒,选择相信他师弟,对应柳的威胁视若无睹,缓缓收起灵袋。
应柳:“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自找的。”
他不再犹豫,最后一张符画出,符阵成形。
江随舟和萧闻山两人不曾挪动半分,脸上不见丝毫慌张之色。
霎时间,宁安上方黑云压山,阴风袭来,仿若有只偌大无比的无形巨手,带着势不可挡的威压,从几人上方缓缓落下,应柳口中还在念些什么东西。
这符阵虽看不出些什么,怨气却是极重,不可轻视。
不过让他提高警惕的原因,是此阵和当初宁安大阵有些相似,恨意滔天的怨气如同当年狂涌而来。
江随舟习惯性地拍拍他小师弟的肩,示意他靠后一些,然而萧闻山并未少年时那般,顺从站在他身后,反而轻迈步伐,取下一直背着的东西。
与此同时,江随舟心里一慌,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毫不犹豫握住萧闻山的手,可意想不到的是,萧闻山手上却附着着浅浅一层的灵力,将他隔开。
而他身上的因果怨,像是闻到了什么美味佳肴,在萧闻山身上肆意妄为。团团黑雾张牙舞爪,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他师弟面无表情地将它们压下。
这在之前是从没有过的!
江随舟愕然望着他,嗓音抑制不住地发颤:“萧…萧闻山,你要干什么?”
“破阵,”听到他的声音,萧闻山目光微缓,带着些许安抚,“不会有事的。”
可那因果怨…江随舟嘴唇嗫嚅,什么也说不出,固执地握住他的手,给他输送灵力。
如此趁人之危的好时机应柳怎会放弃?他念完后,又往阵中滴了血,整张手掌乌黑一片,如同血液流干一般,枯若干枝。
应呈贤自然也看到了,他惊恐万分,吓到站不起来,一个劲儿地痴喊:“小师叔…小师叔。”
符阵彻底完成之际,江随舟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当年封印他的阵法,不过此处的阵,明显要弱于那时候的倾山倒海之势。
就在此时,方才消失不见的那股怨气来势汹汹,似乎是在感受到符阵的第一时间便再度冲出来,竟直接以身挡下了这个阵法!
刹那间狂风四虐,数道符箓组成的阵法银光交闪,他们看不清是什么在破坏这阵法,只听得道一道道游魂烧焦的声音,不断撞在上面。整座荒山震了又震,好似苏醒了什么一般,随着地动,从地底传来一道不容忽视的叹息,仿若山间的守护灵。
它似乎是在最深处,又似乎是在周围,空旷无比,若即若离,却给人带来一股熟悉感,好似在低声打招呼。
江随舟神色一怔,趁此间隙抓住了萧闻山的手,见他师弟还想抽回手,他想都没想,挤进指缝,紧紧同他十指相扣。
他目不斜视,低声说道:“我不会让你冒险的,萧闻山,你想都别想。”
萧闻山神情微动,正欲说什么,一柄长剑从天而降,早有预料那般,混在两道怨气中帮忙。
江随舟眼光一凛:“左仙师的剑。”
与此同时,先前那道怨气彻底冲破了应柳所设下的符阵,两道不同的怨气相互制衡。就在应柳占据上风,另一道怨魂危在旦夕之际,只是一瞬,迸发出猛烈的灵力,波及到包括段谌在内的三人,在他们被掀翻昏迷的那瞬,寂静无比的宁安悄然来了道轻柔的山风,接住了他们。
给他们见面礼的那道怨气却泄愤似的,拎着他们扔在地上。
离奇的是,那柄长剑颇通灵性,方才还是大活人的应柳,仅仅被左韫佩剑压住,就如同点燃的宣纸那般,灰飞烟灭。
这怨魂办完事情后,又离开了。它很是熟悉宁安,包括隐匿在深处的阵法,那种柔中带刚,没有致对方于死地的意思,却能在百年后纵览全局的符阵。
这种感觉,是他。
眼前一晃而过,在回神时,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宁安,即使只是符阵造出的投影,这份久违的熟悉感,却是真真切切。
江随舟低低道:“晏琛,是…师哥留下的符阵。”
他说完后,两人相握的手蓦然一紧,在下意识看向对方的过程中,对上视线。
萧闻山定定地盯着他,江随舟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言未发却又心照不宣。
相隔百年,好久不见。
万千思绪涌了上来,江随舟喉头发紧,真到了坦白的这步,他反而紧张起来。
半晌,他轻笑一声:“没想到吗?还是没想到我会这个时候说出来?好师弟。”
也许是那份没由来的慌乱,搅乱了江随舟所有的计划。
他本打算先把段流云遭人炼化一事弄清楚,在和萧闻山彻底坦白,但他好像等不了了。
江随舟静静地感受着愈发变快失控的心跳声,先一步挪开视线,慌乱失措。
然而却又忍不住再次看向萧闻山。
他师弟还是和当年一样,轻轻喊了他一声:“江…随舟。”
萧闻山将“江”字咬得极轻,有那么一瞬,他以为他师弟在喊他随舟。
他的心跳又乱了。
两人相视无言良久,和他想象中的坦白想认不一样,没有秉烛夜谈,没有彻夜痛饮,只是简简单单喊了声名字,江随舟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走吗?”萧闻山主动问。
江随舟抿了下唇:“去哪?”
萧闻山:“找言子归。”
江随舟愣愣地点头,他还没从方才那股情绪中抽离出来。
他这反应落在萧闻山眼中却又是另一种模样,在前面带头的人脚步顿了顿,停住。
只听萧闻山解释道:“我看你想去找他,所以才提议。”
他‘腾’的一下脸热起来,江随舟看向倒在树旁边昏迷不醒的两人:“他们怎么办?而且段谌他…”
“有左韫的佩剑,不会出事,”萧闻山垂眸,静静地看着他,“身份之事,过后再查。”
江随舟弄不清他为何又有些退缩,但这并非他本意。
浅浅呼出一口气,他看着走在前面那道孤寂的身影,顾不得情绪作乱,一如当年那般赶上去攀住另一人的肩膀,故作威胁:“你何时醒来?因果怨到底怎么出来的?为什么一开始认出我不同我说?”
正常来讲,凡事只要江随舟问了,萧闻山必定有问必答。
可如今他不管如何问、换什么法子问,萧闻山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话——“前阵子”、“生来就有”、“你记忆不全”。
江随舟问不出,莫说先前那点儿无措,他现在甚至有种把萧闻山绑起来盘问的冲动。
见是在问不出,他便专心致志找人去了,跟着灵符一道深入,两人来到一处眼熟至极的地方。
那是宁安的练功台,如今石台厚尘堆积,仍能窥得当年的情形,然而那处却有两道意想不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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