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雪临端起茶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目光落在窗外妖市迷离的灯火上，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当年。
“自我和阿灼决心修成九尾后，我们就离开了有苏，在人间各处游荡、修炼。终在我一千五百岁时，我成功修成了九尾。”
柳重焰微微睁大了眼：“一千五百岁…？？”
他下意识追问，“那阁主如今多少岁了？”
晏雪临收回目光，瞥他一眼，漫不经心的随意回道：“一千八百吧。”
“那竟然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了……”柳重焰难掩惊讶。
他知道狐妖修成九尾很漫长……没想到，竟有足足一千五百年的漫长？
“对妖族来说，三百年不算什么。”晏雪临摇头，似乎觉得他的惊讶有些多余，“我和阿灼的修炼方式不同，那时我成九尾后，他才堪堪到了六尾，一直无法突破瓶颈。”
他顿了顿，指尖在杯沿轻轻划过：“之后阿灼便说要去别处寻机，我们就分别了，只偶尔书信联系，道一声好。”
他垂眼，目光落在杯中晃动的茶水倒影上，仿佛看到了昔日模糊的字迹。
“分别这几十年间，我不知道阿灼都经历了什么。只是等到再次相遇时，我感觉他……变了许多。”
“是…背叛那日吗？”柳重焰心念微动，轻声问道。
那日漓丝操控下的记忆幻境，让他切身实地地体会过那股撕裂灵魂的痛楚，此刻提及，身上似乎都还会隐隐作痛。
“嗯。”晏雪临点头，眼眸深处翻涌起晦暗不明的情绪，“我们同从前一样，寻了处开遍荷花的池塘边，共同饮酒。可这次重逢，却不如从前快乐，”
他深吸一口气，“我和他发生了争执。他斥责我忘了本心，得了九尾之身后，却只顾在人族间‘建立威望’，全然不顾妖族死活。”
柳重焰听后只觉得荒谬无比：“可你本就是受了妖族排挤、在人间成功修成九尾的。现在再说什么让你去顾及妖族……”
他冷笑一声：“真是可笑？若换了我，他们还能留一命在这世上，都算我手下留情了。”
晏雪临听后，却露出一抹苦涩笑意，不自禁抓紧了自己衣袖：
“其实现在想来，阿灼说得也没什么错。妖族出身再不堪，那也是我的立身之本，没有有苏、也就没有我，这不是学了什么人族法术，就能掩饰得住的。”
他话锋一转：“可这些话别人说也就罢了，从阿灼口中说出，实在太怪。他从来不是那种人。更奇怪的是他还说，要跟我从此道别……”
“说要去魔界，寻找自己追求的‘道’。”
柳重焰皱起眉，脑中迅速闪过关于那段血腥历史的记载：“我没记错的话，两百年前，魔界魔尊统领十万魔军，大杀四方闯入人间——结果被联合击败，从此被彻底封印了吧？那里早已是死地了。”
晏雪临点头，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丝嫌恶：“你说得不错，当年的魔尊暴虐无道，整个魔界都跟着他陪葬了。我听后震惊无比，阿灼——怎会愿意去那种地方？还说什么要去找他追求的道！”
“再说了，魔界早已被封印，入口断绝，他如何去得？”晏雪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竟然想取我的九尾之力，去开启魔界的封印…！”
柳重焰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根本不知说什么好。
夺取挚友九尾狐妖的力量去开启魔界封印——这阿灼……怎会疯狂到这种地步？？
沉默在雅间内弥漫，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妖市喧嚣。半晌，晏雪临才重叹一声，继续说道：
“但他没有得逞。毕竟六尾难以抵抗九尾，即便偷袭在先……”他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后腰，那是三道疤痕所在之地，“我被措不及防砍下一尾后，拼命抵抗，他就…带着我断下的一尾，逃了。”
“那为何……”
柳重焰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你断了……三尾？”
他记得清楚，晏雪临如今只有六尾。
“因为阿灼的背叛只是个开头。”
晏雪临压下耳朵，似乎不愿多提，“之后我就中了连环陷阱，重伤之下，又断两尾，修为尽散，拼死才从围杀中逃得一命。”
“后来，”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疲惫，“就是我养伤、辗转来到妖市，建立忘忧阁的事。几十年间我几乎把人间翻了个遍……都没再寻到阿灼的踪迹。却偶然知晓了‘谒天司’这个组织。”
“谒天司……”柳重焰在嘴中又滚了一遍那个名字。
晏雪临：“表面说是管理协调各大宗派的组织，实则超然物外——他们在三界各处暗中游走，以‘平衡’之名，行操控之实。”
“我被陷害断尾、和种种小妖被残害……桩桩件件，背后都有谒天司的手笔。”晏雪临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我建立忘忧阁这几十年间，明为交易敛财、庇护妖族，暗地里，就是为了探清楚阿灼背叛的缘由、和谒天司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干！”
柳重焰沉默许久，胸膛微微起伏。
如今知道了这些，他才真正意识到晏雪临为何在见到谒天司的人时会爆发出那样滔天的怒火。
晏雪临主动暴露破绽，以身为饵，就为引这藏匿了几十年、操控一切的幕后黑手现身；
而谒天司也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只为再次成功杀掉这眼中钉……
这已不是简单的恩怨，而是跨越数百年的、不死不休的恐怖对决。
他定了定神，提出一个关键疑问：“那阿灼……又为何要特意提到魔界？如果谒天司的目的是让阿灼刺杀你，那他应该没有理由提这个。”
晏雪临眯起眼：“说实话，我也不懂，这几十年间，我也时常探查过魔界相关的消息。”
“可上一届的魔尊确实早已彻底身死、魂魄也被镇压……封印多年，魔界根本早是死地。”
他顿了顿，又道：“现在想来，应该也只是谒天司蒙骗阿灼的幌子，想扰乱我的方向……呵，真是好算计。”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心头的怒火。柳重焰却敏锐察觉到，狐妖放下茶杯时指尖还在微微颤抖着。
雅间内陷入短暂的静寂。少年沉默地起身，执起桌边温着的小壶，为他重新斟满一杯热茶。
等到晏雪临微微颤抖的指尖终于慢慢平复下来。柳重焰才缓缓开口，总结现状：
“所以，漓丝一事，等同于谒天司彻底撕下伪装、和忘忧阁‘宣战’了吧。”
“…嗯。他们已经发现我了。”晏雪临目光落在茶杯袅袅升腾的热气上，轻轻点头，“以后这种事，怕是只多不少。”
柳重焰沉默了一瞬，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漆黑的眼睛紧紧锁住晏雪临双眼，带着认真与探究：
“那阁主，”他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我在这其中，又是个什么‘角色’？”
晏雪临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他蹙起了眉：
“我想知道……为何你会通过一枚凡玉得知阿灼的记忆。也想知道，你为何会天生魂魄残缺，又为何，独我的妖力能安抚你体内的魔气。”
柳重焰听后，语气沉了下去：“所以阁主最终选择留下我、定下血契，还是因为怀疑我与阿灼或谒天司有着某种……你尚不知晓的联系？”
“…不，不全是。”
晏雪临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
可话一出口，他立刻又从柳重焰的话中探出了些不一样的滋味。
晏雪临嘴唇微动，还想解释些什么，少年却突然对他笑了。
那笑容来得突兀，瞬间打破了方才凝重的气氛，也截断了晏雪临即将出口的话。少年脸上莫名有一种释然的轻松：
“有阁主这一句话，就足够了。”
语气轻快，还带着点心满意足。
足够了？什么够了？
晏雪临被这急转直下的情绪和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有些发懵，心头那股被截断的郁气还没散去，眉头不自觉地蹙得更紧。
“笃笃笃。”
就在这时，三声节奏轻快的叩门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打破了雅间内变得有些诡异的气氛。
“客官，您的菜来啦——”
带着殷勤笑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柳重焰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朗声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不是招待他们上楼的店小二，而是一个矮矮胖胖的鼠妖端着沉重的托盘挤了进来，一进门就往两人身上来回看着，热情无比地喊道：
“让二位贵客久等啦！咱们店里刚出锅的招牌——爆炎椒盐千目章鱼须、百香炖千年木妖髓、妖骨脆脆酥……”
他嘴里麻利地报着菜名，手脚更是利索，将几碟菜肴动作娴熟地一一摆上桌面，脸上笑容不减。
只是柳重焰听着这串串菜名，挑了挑眉，无声的用眼神向晏雪临表达疑惑：
……这些玩意，人吃了没问题吧…？
“二位慢用，慢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的！”
摆好最后一道菜，鼠妖小二躬着身子，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正要端着空托盘退出去——
“等一下。”
晏雪临突然叫住了他。
鼠妖小二脚步猛地一顿，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僵住。
晏雪临眯起眼，死死盯住了鼠妖开始微微颤抖的背影。带着令人胆寒的压迫感，一字一顿，清晰敲打在寂静下来的房间里：
“谁给你的胆子，”
“在外面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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