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愿望成真。”
刘愿真正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拿出一本新的粉红色日记本，在扉页小心翼翼地写下这句话，一笔一划，字迹清秀，像是对待稀世珍宝。
程青禾靠在后门，看着她写下这句话，温柔道，“字如其人，和本人一样清秀好看。”
刘愿真突然合上本子，猛地扭头，然后快速地穿上校服外套，“小禾老师。”
程青禾盯着她的表情，虽然是笑着的，但说不出的勉强，双眼甚至麻木空洞，和前几天完全不是一个状态。
“你的校园卡，我昨天捡到的。”程青禾把卡递给她，同时观察着她所有的表情变化。
刘愿真嘴角抽搐一瞬，瞳孔微微放大，快速地从她手中抽过学生卡，“谢谢小禾老师。”
“有空可以继续来办公室找我聊天！”程青禾主动发起了邀请，“刚才又给你找了一点学校和专业，你可以来看看喜不喜欢，目标早确定早好。”
她不会道破自己的怀疑，只是引导她，选择权全在她自己手上。
刘愿真低下头坐回了座位，“好。”
“笑起来很好看，要多笑笑。”程青禾摸了摸她的头。
.......
午后，二楼办公室外。
“怎么样？”杭弈清问她。
“我让她有空可以来找我聊天。我也没有继续问，给她一点点时间想想吧。”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也许比想象中的还要更严重。”
“怎么说？”他反问。
“一进门的时候，我看见她手臂上有青紫的痕迹，然后她马上就穿上了外套。她有可能被霸凌了。“
“也有可能是家庭原因。”杭弈清补充道。
“校园和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太大了。”她叹了口气，眼神坚定地望着远方的操场，我想帮她，无论是霸凌还是家庭原因。”
杭弈清看着她的侧脸，欲言又止的话语盘旋在口中，最后只坚定地回答一句，“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麻烦我。”
下意识的拒绝说出口前，程青禾将它死死摁回了胸腔，最后和他一样，迂回地道出了一个字，“好。”
可惜，她不是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
究竟要迂回多少次，才能将想法坦荡地说出口。
她一直都不知道如何解开这个谜语般的命题，只想看一片安静的海。
*
“小禾老师小禾老师！你快去看看吧！刘愿真要跳楼，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就想找你！”一个女生气喘吁吁地跑到办公室门口传话，每一口剧烈的喘息都在与死神赛跑。
“快带我去！”程青禾直接站了起来，巨大的冲击力掀翻了凳子，临走前她深深地瞥了眼杭弈清，眼睛里里尽是无言的忧伤，好像在求助。
杭弈清毫不犹豫追了上去。
电光火石间，整个支教团都上了顶楼天台，帮着驱散那些围在天台上的学生们和老师们，天台上只剩下了刘愿真一个人。
“愿真！”程青禾直接冲开天台门呼喊她的名字，“上午说好的，你还没找我聊天，还没确定目标大学呢，我们下来慢慢聊，好不好？”
程青禾尽全力安抚着她的情绪，想让她从五层楼高的天台边缘下来。
但刘愿真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麻木和忧伤囚禁着她的情绪。
她紧紧抱着那本粉红色的本子，双腿晃荡在虚空里，彷佛下一秒就要纵身跃下。
她背对着，让人看不清，“小禾老师，好像整个世界，只有你还能和我聊聊天了。”
程青禾回头，示意门口的支教团先离开，自己则慢慢走向了刘愿真。
“我在，我一直在。你想说什么都可以和我说，我一定会帮你的，还有我们支教团那么多哥哥姐姐也一定都会帮你的。”程青禾伸开两只手臂，准备接住她，
“我们先下来好不好？那里太危险了。”
刘愿真将腾空的双腿转了进来，正对着她的方向，看着她的怀抱，僵硬地弯出了一个笑容。
“小禾老师，你说这个世界为什么要把人往死里逼，然后再怀念死去的人呢？就不能在人活着的时候就好好对待她吗？”她仰着头，眼神空洞地看向远处的宿舍楼。
程青禾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是昨晚他们发现她校园卡的那栋楼，“愿真，发生了什么，可以和我说说吗？我们活着才能改变更多，对吗？”
“我本来以为自己是个很坚强的人，都已经忍了一年了，再忍一年...只要再忍一年我就能高考了。我就能去个重点大学，逃离这个地方，逃离所有有关于这里的一切。”她语气冷淡，像个旁观者一样客观地诉说着，不禁让人更加心疼。
程青禾看过班上的成绩单，她是文科年级第一，才高三就能考五百开头，甩第二名大几十分，要是拼一年，很大几率考上重点大学。
“可是，她们剥夺了我自由的权利，我永远也逃不出这个地方了，永远也逃不出这段回忆。我忍不下去了，也许只有死亡才能让我解脱吧。”
刘愿真双手摩挲着粉色日记本，长长的刘海将眉眼完全遮住，阴郁破碎的氛围拉扯着绚丽的夕阳，“小禾老师，很多事情发生的了就是发生了，就算再怎么拼命想改变，也没用的。”
“她们是谁？我们报警好不好？一定可以让那些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你看这么美的夕阳，愿真，这世界还有很多值得我们去探索的事物。你昨天说白大是你的梦校，我们可以找个周末我带你去白大玩……”程青禾径直走到了她面前，伸手就能触摸到她。
程青禾向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求生欲很强的人，可是在看到刘愿真心如死水的双眼时，她还是想拼命留下她，留下那个第一天笑着给自己糖的女孩。
刘愿真看一眼绚丽的橘黄，“真应景啊。”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夕阳的金光，刘愿真笑了笑。
死在这样的时刻，一定很美好。
“小禾老师，我没有力气了......没有力气反抗了。就算她们被绳之以法又怎样，她们对我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
话音落下，她脱下了常年裹着的校服外套，大片青紫的痕迹从手腕蔓延到脖颈深处，不难想象短袖下的皮肤究竟是多么触目惊心。
程青禾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被这痕迹吓到了，明显有一些是新添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血丝直直往外冒，她伸手轻柔地抚摸着青紫痕迹。
“昨晚，她们叫一个男生强迫了我。就因为我和她们喜欢的男生，说了几句话。”
刘愿真还在笑着，好像要将这辈子都没机会的笑，笑个尽兴。
瑰丽的夕阳映在她身后，女孩的悲伤却足以刺穿整片天空，鲜血染红半边天。
“父母和老师呢？他们知道吗？”
刘愿真冷笑一声，“他们都是帮凶。所有人都是......所有的沉默都是对霸凌者的默许。我真的有错吗？为什么都要这么对我？对不起对不起......”
程青禾不再问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冷淡的眼睛，看着她平静的嘴唇，还有那厚重的长刘海，因为她感觉到，无论怎样，自己都不能挽回她了。
眼前的人正抱着必死的决心，和她谈话。
没有人能叫醒一只装睡的猫，就像没有人能拯救一个必死的人。
“愿真，你不需要道歉。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是这个世界。无论如何，都希望你愿望成真，和你的名字一样。”
听到这句话，她倒是真的笑了一瞬，眼角弯弯，嘴角的小梨涡也浮现，那一刻女孩比晚霞更绚丽。
“这个名字是我妈妈取的，这本笔记本也是她送的。可惜，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早就不在了......”她打开粉色本子，扉页就是她上午写的那句话。
希望你愿望成真。
她小心翻开，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堆满了字，她舍不得浪费每一处空白。
“小禾老师，谢谢你陪我，这辈子能遇见你，一定是我最幸运的事。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在最后一刻，我只是想找个人和我说说话。我失约的白大，小禾老师你帮我看看吧。”她顿了顿，将笔记本稳稳地交给了程青禾。
一阵风吹来，她真切地笑了。
“希望不要再有下辈子了。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突然，她径直向后倒去，倒在了残阳似血的晚霞中。
世上再无刘愿真。
程青禾径直朝一楼望去，一抹鲜红刺痛着她的双眼。
她瘫倒在地上，出神地望着泛黄的日记本和校服外套，她一定是个很爱干净的女孩子，校服外套散着一股清新的肥皂香，可惜沾了鲜红的血。
无力感铺天盖地地朝她袭来，她拿出手机，按下了录音暂停键。
二十分钟四十五秒。
是刘愿真一辈子的概括。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日记本，扉页上的那句话再次刺痛着她的眼睛，明明上午还对着她笑的人，现在就已经消散了。
【2023年7月3日好痛。她们看不惯我成绩好，打了我。】
【2023年8月4日我碰巧遇见了她们，她们又打了我。我回家告诉爸爸，他刚喝酒回来，一句话也没问，反倒把我打了一顿。】
【2023年9月17日她们把我拉进厕所，扯我的头发，脱我衣服......我告诉老师，老师只是把她们骂了一顿，之后我被打得更频繁了。】
【2023年10月9日报警也没用。她们都有权有势。】
【2024年6月1日再忍忍就好了，再忍一年就高考了。】
【2024年7月27日 ......】
笔记断在了今天，2024年7月27日。
一个字也没有，只有干涸的泪滴，一片一片浸在黑色的日期上，将数字一层层晕开，几近模糊不清。
程青禾久久跌坐在高墙边出神，死死地盯着将落未落的夕阳，泪水顺着眼角滑下，苦涩的、绝望的回忆从脑海深处翻涌而上。
她从来都不是旁观者，而是暂时的幸存者。
不远的过去，她也像刘愿真这样，一心求死。无数个午夜梦回，她都在求死，也是那时候她才真正懂了一句话，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天天把想死挂在嘴边上，他们其实不是在追求死，而是在渴求爱。
幸运的是，那个时候有人能拦住她，然后小心地爱她。
如果她能再早一点遇见刘愿真，再多给她一些爱，是不是她也能挺过去？
一阵风吹过，天台门被打开，杭弈清一走进来，就看见程青禾抱着一堆东西呆坐在墙角，双眼通红，脸颊残留着泪痕。
他蹲下来，将抽纸递给她。
程青禾接过纸，平视着眼前的人，晚霞映在他身后，双眼温柔地肯定着她。
那一刻，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直接抱了上去，将整个脑袋都埋在他的脖颈间，贪婪地感受着温暖，才干涸的眼泪又如决堤般涌出，
“这是她最后的愿望，她终于愿望成真了一次。”
死亡是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权利，没有任何人能够剥夺。
杭弈清瞳孔放大，直到她话音落下，才感觉到怀里多了一个人，独属于少女的清香萦绕在鼻尖，他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背，“已经尽力了。我们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干预别人的生死，遇见就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
“他们呢？”她抬眸，哽咽道。
“我让他们帮忙去一楼疏散人群了。”
瑰丽的晚霞盘旋在校园上空，一行飞鸟划过，发出凄厉的叫声。突然，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响起，如一道刺耳的长笛划破残阳。
程青禾从他的怀抱中挣脱，迅速擦干眼泪，抱着日记本和校服站起来，“我要下去把证据交给警方。”
她径直朝一楼走去，发尾扫在白皙的后脖颈上，背影格外坚韧。
“我陪你去。”杭弈清追上去，把她拦了下来，“我是队长，出了这种事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作者有话说：
程青禾：想到高中的自己了……（爆哭）
杭弈清：我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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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愿望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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