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兰街。
三人起了个大早，六点半就到了龙虎坊门口等着，哈欠连天，嘴里还啃着刚从酒店拿的法棍，混着咖啡狼吞虎咽。
“这法棍真是比我命还硬…”徐不凡咳了两声被噎住，又猛灌了一口咖啡，“这拿铁比我命还甜！”
“徐不凡你小屁孩啊！吃着噎不知道慢点吃啊！”明琳细嚼慢咽，不像徐不凡跟饿死鬼转世似的。
程青禾本来没啥胃口，看着他俩吃得香也多吃了几口。
这几天她全神贯注地捣鼓着这一堆摄影设备，很多设备以前见过但没机会用，这次第一次上手用，爱不释手。
七点，邱荣打开了大门，往门口挂了一对龙虎灯，程青禾透过摄像机观察着，这对灯笼好像是昨天做好的那对。
“早，我们开始吧。”邱荣转身往里走。
“第一天，先把竹篾编成龙虎灯的骨架，然后再骨架上糊棉纸。”邱荣坐在老木凳上。
粗糙厚实的手灵活地开始编竹篾，徐不凡和程青禾一起多角度架了三台相机，各自手上还拿着一台方便灵活拍摄。
明琳蹲在了邱荣旁边，看着他编竹篾，“邱荣老先生，龙虎灯有在闽南地区有着千年历史，您也是祖祖辈辈都做龙虎灯吗？”
“到我这里，已经是第五代了。”邱荣熟练地编着竹篾，已经编好了三分之一。
“桑兰街以龙虎灯手艺人集聚而闻名遐迩，这么多年了您对龙虎灯的有什么深刻体会呢？”
老人叹了口气，手上动作停顿了一下，“桑兰街啊，几十年前说它人声鼎沸都不为过啊，那时候街上都是一大堆一大堆的人，现在啊都走了，还在做灯的也只有我了。”
太阳的光线射入屋内，从东边的窗户跑去了西边的窗户，一天拍摄下来，已经快五点了。
三人收好设备之后就蹲在一旁，看着邱老先生继续做灯，顺便随意唠会。
突然门被打开，光有些晃眼，邱敬思和杭弈清一起走进来。
邱敬思看着他们在场，也没有回避，一副斩钉截铁的口吻通知道，“爸，源安度假村要和我们合作，我答应了，这就是和我们合作的人。”
“邱敬思！你这个逆子！”邱荣拿画笔直指着他，气得想站起来，却颤颤巍巍跌回了座位，布满皱纹的脸气得血红，“你这样我怎么有脸去见你妈啊！”
邱敬思站在门口，出去也尴尬，留着更尴尬，于是三个人关掉所有摄像机，抱团缩在角落，缄默不语，耳朵却树得比谁都高，杭弈清见状，也走到拍片三人组身边站着。
邱荣紧紧抱着还没画完的龙虎灯，颜料乱糟蹭在衣服上，愤懑悲恸，“你妈就是被商业合作害死的啊！”
“爸，你说，你说妈是怎么死的？我没有答应，我还没有答应合作！”邱敬思双腿发软，擦着门框跌在地上，双手拼命往邱荣身前挪，那天温和儒雅的形象在关于母亲的生死面前都不堪一击。
从小到大，一问到这个问题，邱荣就刻意回避，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真相。
“爸！你就告诉我吧，都四十多年了，无论是什么原因，你还没释怀吗？”他正跪坐在邱荣脚下，拉扯着他握着画笔的手。
邱荣别过头，双眼紧闭，双唇颤抖，低声咳了几声，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感觉快把肺刻出来了，地上点点血迹。
“爸！你怎么了！”
邱荣看着地上斑斑的血迹，微微睁开双眼，眼眸像一汪深潭，让人看不透，“敬思啊，松华当年啊也提着说要商业合作，要推广，要全国人都知道白溪桑兰街的龙虎灯，于是我就放手让她去找了，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家公司愿意合作...”
他长叹一口气，紧闭双眼，似乎回忆着无比悲痛的事情，“一开始那家公司说得很好，说只要一年级就能帮我们推广出去，赚大钱，让我们签了一个合同。我和你妈正开心，没想那么多就直接签了，没想到就是这个合同害死了松华啊！那个公司不得好死啊，害死了我的松华啊！”
邱荣紧紧抱着龙虎灯，把脸埋在灯后痛苦，即使四十多年过去了，他再想起来，心里还是绞痛。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那公司怎么害死的妈！”邱敬思忍住声音中的哽咽，努力保持冷静。
邱荣又激动得咳了一口血，龙虎灯上的血迹，零散着，斑驳着，如同一块块破碎的远年琥珀，细小着，刺痛着。
“那时候你很小，才三岁。我和松华分工，她负责商业合作，我只管埋头做灯。那个公司就忽悠着她签了合同，一开始都很正常，也赚了一笔钱。几个月之后，他们就打着我的名义，低买高卖，以十倍甚至更高的价格卖出去，把龙虎灯搞得乌烟瘴气，送花知道后就决定终止合作。”邱荣抱着龙虎灯泣不成声，哽咽着回忆。
“但是就是那个霸王合同啊！我们什么都不懂啊，他们就说我们违约要赔一百万！每天都来找我们要钱，我们才知道他们就是个专门骗钱讨债的团伙，套了层公司皮！有一次他们来讨债，只有松华一个人在家，我带着你出去送灯了。一回来就看见松华趴在地上，没了呼吸……”
邱敬思忍不住，“畜生一群！爸然后呢！那群人还活着吗！”
“我把他们告了，一个人判了死刑，其他的都关进去了。”邱荣仰躺在木椅靠背，双眼含泪望着窗外的龙虎灯，眼皮紧绷着颤抖。
四人一直安静地站在角落，拼命降低存在感地听着，见邱荣讲完之后，二人抱着龙虎灯失声痛哭。
“爸，对不起！”邱敬思从龙虎灯离开，跪在地上，“这么多年了我才知道，之前还一直逼着你搞商业合作，是儿子不孝啊！”
“起来吧，这不怪你。我也知道龙虎灯的发展肯定需要商业合作，只是我四十多年了还过不了心里的坎，我怕没了松华也没了你！怪我！怪我啊！”邱荣重锤着胸口。
“爸，我想去看看妈了。”他扶着邱荣起身，二人准备朝门外走去。
邱荣看着角落里的四人，“今天让你们看笑话了。那个年轻小伙子，”他指了指杭弈清，“合作的事之后再说吧。”
杭弈清微微颔首，温和有礼，“好，您好好休息，有需要就叫我过来。”
四人收拾好东西，也准备回酒店了。
徐不凡好像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要我经历了这些事，那是真的会有阴影，商业合作是绝对不可能再来的。”
“是啊，万一儿子也被骗了，那……”明琳也叹了口气。
二人准备上车，程青禾站在原地，“徐导，明姐，我想和他聊聊，你们先回去吧。”
徐不凡和明琳愣了几秒，看着旁边的杭弈清，随即相视一笑。
哟！
小青禾这是谈恋爱了？！
“好嘞！”明琳快速关上了车门，开着车扬长而去。
不知怎么，程青禾感觉，这车开的歪歪扭扭地，她突然反应过来。
我去！
明姐不是还没考完驾照吗！
果然，还没开出桑兰街，明琳和徐不凡就笑不活地冲下来，在车头前对着跑，换了位置。
空气中留下几缕尾气，程青禾抬头看向他，“你来找邱先生谈合作？”
“对，”杭弈清补充道，“加入非遗元素在度假村未来发展规划里，最近的一个非遗项目就是龙虎灯，我就直接来了。”
“感觉有戏。”程青禾回想着刚才邱荣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话，“老先生突然就想开了。”
“语言是有力量的，”杭弈清停下脚步，转过身盯着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神温柔。
“他一个人憋了太多年，早就分不清是情感还是执念了，只是需要一个机会讲出来，把多年的压抑和痛苦宣泄挤压出来，然后就会好很多。”
“嗯。”
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深藏着这些腐烂的灰尘，肯定很痛吧。
程青禾抬眸回望他的瞳孔，他的眼眸像黑曜石般深沉认真，不像平时那样，一副冷得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你……”二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杭弈清立刻让出。
程青禾的心好像被挠了一下，痒痒地，本来想继续问问合作龙虎灯的计划，还是改口了。
“你饿吗？我们去吃个晚饭吧。”程青禾看着桑兰街尽头的金橘味夕阳，渐渐变成了橘粉色。
“好。”杭弈清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隐秘地弯起了嘴角，“回度假村？我请你。”
“好啊。”程青禾眼睛亮了亮。
有个老板朋友就是好！
*
度假村西南角，“枫林晚”餐厅。
程青禾假淡定地翻着菜单，招牌菜式都是樟城很有名的辣菜。
她抬头看乔璇一眼，“你们想吃什么？”
“不辣的。”乔璇本来就长得很有攻击性，一头栗色大波浪，画着精致御姐风妆容，显得整个人更御了。
“辣的。”杭弈清和周书遇异口同声道。
乔璇瞪大眼睛看着他俩，“你俩不是不能吃辣吗？”
“现在想吃辣的。”杭弈清轻飘飘回答，说完还若有似无地瞟了程青禾一眼。
周书遇也狂点头，像个狗腿子。
“那我也吃辣的。”乔璇选择顺从。
程青禾看着菜单，给服务员指了五个经典有名的樟城菜，“就这几个吧。”
点完菜后，桌上只剩了茶杯碰撞桌子的声音，格外沉默尴尬。
周书遇和杭弈清在桌子下激情对线。
【祖师爷：我他妈的！】
【杭弈清：又整什么幺蛾子，你刚不是高高兴兴地？】
【祖师爷：我怎么知道是这种修罗场啊？乔璇怎么也在啊？！】
【杭弈清：刚在度假村里遇到的。】
【祖师爷：你叫我过来是想帮你解决她吗？】
【杭弈清：不是，就是感觉缺一个叽叽喳喳的麻雀。】
【祖师爷：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杭弈清：拭目以待。】
周书遇扣上手机，眼神坚定，“我觉得樟城菜超级好吃，就是容易控制不住鼻涕和眼泪！”
“哈哈多吃就习惯了。”程青禾也回应着，努力让气氛不那么尴尬。
乔璇终于没盯着她了，突然笑了起来，“我还没吃过樟城菜，每次都害怕被辣到，哎但是真的很香！”
尾音落下，她又毫不闪躲地看向了杭弈清，直勾勾地，热情似火。
程青禾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眼神里的浓烈，对着她笑了回去。
这种勇敢浓烈的，炽热到灼烧的爱，她从未感受过，自然也不会有。
“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乔璇把微信码伸到她面前。
“好啊。”程青禾掏出手机，加上了。
“我这两天都一个人在度假村好无聊，要不要一起玩！”
程青禾微微抿嘴，“我这两天都要拍纪录片，应该只有晚上有时间了。”
杭弈清抬眸，“晚上应该要剪纪录片。”
程青禾：？？？我还没说话呢？
乔璇失落，“那好吧，那等你忙完我们再约吧。”
“嗯嗯。”本来她晚上也想一个人休息，算来还得感谢他。
气氛逐渐被盘活，炒菜也接着上桌，他们坐在“枫林晚”二楼包厢，能看见度假村里的枫林山，白溪的夏天很长，枫叶还是冒着油的浓绿。
热气腾腾的夏天，热气腾腾的饭菜，和着秀色可餐的落日，一齐钻进他们的肚子里。
饭后，乔璇直接挽起程青禾的手臂，“我要和青禾聊天，先走了！”
程青禾看着手臂，虽然状况外，但还是答应了。
看着二人出了大门，周书遇开始不淡定，“乔璇拉着她能聊啥，跟着去听听？”
“周书遇，你无不无聊。”杭弈清
“今天怎么样？”周书遇挪着凳子，巴巴地就凑了上来。
杭弈清垂眸，鸦羽般的睫毛敛住他的神情，嘴角带着一丝玩味，“还行，合作有望。”
“你丫的杭弈清！谁问你工作啊！”
杭弈清闷声笑了一声，“都还行。”
“聊了什么？”周书遇双眼放光，看着比他还激动得多。
“聊什么也要告诉你？”杭弈清起身准备出去结账。
周书遇弹起来，“杭弈清你见色忘友！以前什么不能和我说，现在还没追上呢，就什么都不说了！”
他又穿着那彩色的短袖衬衫跟在杭弈清身边晃荡，幸好头发还是黑色的，要头发都是五颜六色的那看着就像一精神小伙，“真想不到你谈恋爱会是什么样子，高冷拽哥？粘人小狗？温柔败类？感觉现在都沾点。”
“周书遇，再乱叫就让你买单。”杭弈清回头睨了他一眼。
周书遇摸了摸自己炫酷的七彩战袍，长吁一口气。
有钱了不起是吧！
反正现在就是个高冷拽哥，看着拽，说话也拽。
有时候好说话。
也只是有时候。
度假村很大，里面酒店饭店娱乐设施一应俱全，还有大面积的山水景观。
乔璇挽着程青禾在度假村里随意游走。
“青禾，你看得出来我喜欢他吗？”乔璇单刀直入，幸好她早有心理准备。
“嗯，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
乔璇哼唧着挽上她的手臂，“可是他不喜欢我，我表白过好多好多次了他每次都拒绝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程青禾感受着这亲昵的肢体和语言，有点不习惯。
比她还高，长得还御姐的一个人就这么在她耳边哼唧唧为情烦恼？
还挺有冲击力的。
本来她已经做好了被刨根问底审问的准备，结果人家是来纯倾诉聊天的。
“其实，我偶然撞见过你两次表白。”
“啊？这么巧？”乔璇脸颊有点泛红。
“前几天在沿海东路，还有昨天晚上在温泉门口。”程青禾
“我和他小学就认识了，家里长辈也都是好朋友。本来我很不相信一见钟情，觉得是有多肤浅，才能见一面就爱成那样，但是见他第一面我就喜欢，初中高中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是喜欢他。一开始我和他说话他完全不理我，慢慢地才会和我说更多，甚至有时候会来关心我。我知道他看着高冷拽拽的，不好说话的样子，可我能感觉到他的内心是柔软的，”乔璇诉说着，眼里冒着光。
程青禾耐心听着，看着她的眼睛，亮亮的，脸颊上的微粉让她更加坚定，好像喜欢上这样一个人是值得自豪的事情。
“他对他外婆就特别好，无论对外人多么不好说话，但对他外婆永远是温柔耐心的，我见过几次，就是那几次让我沦陷了。原来那么一个人还可以这么温柔。”乔璇回忆着这些事，有些语无伦次。
快十年的喜欢在此刻达到了阈值，她看了看程青禾，
“他对身边所有的女生一向都是冷淡疏离的态度，住么多年我也只见过周书遇在他身边……不好意思，我今天没忍住说了这么多。”
“但今天，我看到你们走在一起，我觉得他对你好像不太一样。”
程青禾耐心听着，终于还是来了。
她开口解释道，“你可能误会了，我们今天只是刚好工作方面碰上了。”
“那你喜欢他吗？”乔璇又问她，声音有些急切，但不是逼问，而是迫切地想知道结果的问。
喜欢吗？
程青禾微微一愣，看向前方。
银河般的瀑布汹涌地冲击着潭水，漾起纯白的水花，潭水顺着小溪流下，在脚边形成了一汪清澈又平静的泉水，一如她的心。
几秒里，她的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闪烁着关于他的画面，充斥着热烈青春的气息。
但她的心，早已像冰封的泉水一样，平静又顽固，外界力量用尽力气也破不开冰面，她终日游走在冰面之下，与外界隔绝着，根本没有力量再去谈论什么喜欢和爱了。
程青禾斩钉截铁地回答，
“都还没认识几天，我当然不喜欢他。”
而且，他们之间没有更多的缘分。
一个多月后，自己就要出国了。
异国恋这种东西，实在太痴人说梦，她连想都不敢想。
就算她能接受，对方会觉得公平吗？
乔璇眼前一亮，“那你可以帮帮我追他吗？”
程青禾望着她，明丽的脸颊扬着热烈开怀的笑颜，充斥着浓烈的生命力和爱，喜欢一个人永远不会遮遮掩掩，就这么坦荡地说出来，有着宣告世界的勇气。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拥有追求爱的资格吧。
她一直这么认为，现在更加确信。
“好，怎么帮？”
作者有话说：
5555一点不虐的，相信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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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情敌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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