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漏尽更阑,麓山客舍外柳昏花暝,乌檐下灯影溟濛。
赢秀匆匆换回金裳,偷偷摸摸地走近客舍小门,之前他用轻功看过了,此处应当无人值守。
审问过豪绅后,他又去见了一个人,顺带把斗笠和覆面藏了起来,这一耽搁,回来得便晚了,想来门客已经睡下了。
更深露重,还是不要惊动他们为好。
还不等赢秀用轻功翻墙,耳边骤然“嘎吱”一声细响,眼前虚掩在草木中的门扉开了。
年轻的僮仆提着灯,像是等候良久的样子,“公子回来了,郎君还在等你。”
这么晚了,谢舟还在等他。
一股没来由的心虚浮上心头,赢秀小幅度地理了理凌乱的袍裾,方才时间实在来不及,他便没有换下黑衣,只是匆匆套上金裳,要见谢舟,还是得先把衣裳换了。
匆匆回到属于自己的静室,借着烛光,赢秀手忙脚乱地蹬下靴子,换下衣裳,手脚并用褪去一身金色袖衫,再解下刺客标配的黑衣。
解下来的衣裳被他尽数抛在床上,他挑挑拣拣,拿起换下的金色外裳嗅了嗅,似乎有一股淡淡的血腥,许是与循吏交手时沾上的。
这可不能被谢舟闻到,万一被他怀疑怎么办。
赢秀赤着足,穿着单薄的亵衣,跣足走在微凉的地上,弯着腰在柜笥里翻了又翻。
全是形形色色的金裳,漂亮华衣,浓墨重彩。
想到谢舟晚上不睡觉,还在等他,赢秀来不及挑选,随手扒拉了一件衣裳就往身上套。
这一穿不得了,走起路来叮呤当啷,少年叮呤当啷地走过去,拿起乱衣中的长剑,在烛光下盯着剑身看了好几眼。
比起今日那身衣裳,这身金裳更加奢华,襟镶美玉,襟钉明珠,在黑夜中璀璨夺目。
赢秀:……感觉自己就像一块闪闪发亮的漂亮金子。
他喜欢美丽的东西,不由地对剑欣赏了一会儿。
太耀眼了,刺客从来没有穿过这么耀眼华丽的衣裳。自从住在门客府上,门客给他准备的衣裳越来越漂亮。
再看一眼丢在床底下的黑衣,赢秀嫌弃地将它一脚踹进地底下。
要不是为了出门刺杀,他才不穿这种东西呢。
一走出静室,提灯守在游廊两侧的童子冷不丁地看见赢秀,瞳孔微微睁大,又迅速垂眸,一副不敢多看的样子。
赢秀叮呤当啷地穿过走廊,一路响起的声响一开始让他有点不适,总感觉随时会暴露,想了想自己现在的身份,他又慢慢放松下来。
这可是谢舟的地盘,谢舟的地盘,就等于他自己的地盘。
偌大空旷的静室之中,月光从四面八方的窗牖垂落。
踏进门的瞬间,赢秀的脸腾地红了,他怔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回避。
月光下,一室清晖。
谢舟穿着一身单薄的亵衣,雪白一片,似乎隐隐可以窥见垒结的肌肉,骨骼匀亭高大,蕴含着蓬勃的力量,冰冷可怖。
直到谢舟轻轻垂眸看了他一眼,赢秀的心骤然跳动了一瞬,整个人如梦初醒,他叮呤当啷地走上前,结结巴巴地找话题:“我,我今天……”
明明在公堂之上有那么多话可以说,可是在谢舟面前,他好像一下被剥去镇定的外皮,只剩下慌乱和无措。
到底在慌乱什么,赢秀自己也不清楚。
“自请入延尉狱,”谢舟平静地打断了他:“赢秀,你便是这样查案的。”
……谢舟在担心他吗?
赢秀不确定。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反应,一时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望着白衣门客那张漂亮的脸想了半天,犹犹豫豫道:“我不会有事的,只是去延尉狱查点东西。”
“你要延尉狱值房的卷宗,何必亲自去拿。”谢舟道。
江州延尉狱,机枢之地,守备森严,下有狱卒,上有天网。
若非有人带他进去,只怕他也无法顺利进入。
至于取到卷宗后如何出去,赢秀也早有办法,他趁着循吏不备,提前用鸱鸮向王守真传信。
王守真见了信,自然会来救他出去。只是,奇怪的是,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收到王守真的回信。
不对,谢舟怎么会知道他去找卷宗了。
他一路小心翼翼,藏得极好,不可能被人发觉。
赢秀下意识将疑窦问出口,白衣门客淡声道:“在你走后,延尉狱乱了一阵子,值房的卷宗不见了。”
他不止知道刺客窃了卷宗,还打晕了循吏和两个狱卒,随后提剑拦下江州豪强的马车,最后又去找了王誉。
这一夜刺客当真是忙得很,事事躬亲,绝不动用他给的符节。
似是没想到谢舟竟然什么都知道,赢秀的脸更红了些,莫名有种浑身赤.裸,全部心思都暴露在对方眼皮子下的错觉。
他视线向下,不经意地扫过谢舟雪白的亵衣,耳尖无端地发烫,明明都是一样的,为什么……
少年思苦冥想,思考得很专注,甚至忘了把视线移开。
谢舟:“……”
他缓缓走过来,长睫低覆,伸手抚摸上少年刺客毛茸茸的脑袋,少年的头发有点毛糙,发尾泛着淡淡的黄,看来应该好好养一养。
门客一面漫不经心地想着,冰冷的大掌一面缓慢用力,压着少年刺客纤细的脖颈一寸寸往下。
“——看够了吗?”
头顶响起门客温凉淡漠的声音。
赢秀:“!!!”
他骤然抬起头,脑袋向上砰的磕到了一处坚硬的地方,磕得他脑袋发疼,抬头一看,是门客的下颌。
……人的下颌怎么可以这么硬?!
烛光下,刺客的眼睛都有点湿漉漉的,泛着浅浅的水光,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控诉。
被这么一打岔,谢舟差点忘记要好好调.教一下赢秀了。
“给你的东西,你要用,”白衣门客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知道吗?”
他向来不喜脱离掌控的事物,但是对赢秀,他自认还算有些耐心。
赢秀用手梳了梳被揉乱的头发,先是站直身子,忽而钻到谢舟眼下,眼睛亮亮的,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又好似抓住了谢舟的小尾巴。
“我知道啦!”赢秀满眼新奇,谢舟有意听听他知道了什么,冷不丁等来一句:“你是不是想让我用你送的礼物?你可以直说呀。”
赢秀顿了顿,声音小了一些,“你想让我用,我会用的。”他解释道:“我不用,只是怕给你带来麻烦。”
谢舟给他的那方玉璧,他还好好地藏在身上呢!
谢舟静默了一瞬间,忽而伸出手,轻轻地压下赢秀头上翘起的发丝,刚刚压下去,那缕发丝又顽强地翘了起来。
谢舟:“……”真该好好地养一养这头发了。
言归正传,赢秀严肃起来,问了谢舟一个严峻的问题:“王……王氏那位长公子可曾给你传讯?”
前段时间琅琊王氏和建章谢氏才答应联手,等运河竣工后分治四洲漕运,如今琅琊王氏在江州深陷泥潭,理应朝谢氏求援才是。
寄给王守真的鸱鸮毫无音讯,不免让赢秀有些担心。
其实……那一巴掌,早就不疼了。
“不曾。”门客道。
他看上去并不关心这件事,俊美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漕运货殖也不甚在意。
毕竟是相识四年的好友,赢秀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少年在发愁,为了那个王氏子弟发愁,门客不动声色地观察赢秀的神情,漆黑幽深的眸瞳越加冰冷。
“你很着急。”
骤然被点破心事,赢秀也不觉得气恼,解释道:“他毕竟是我的好友,如今音讯全无,我实在放心不下。”
“……那我是什么?”门客低声问他。
声音低沉平静,清冷暗哑,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谢舟对他来说到底是什么?
赢秀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谢舟很好看,性情良善温润,他喜欢待在谢舟身边。
至于别的,他从未想过。
是机缘巧合结识的好友,还是其他什么……
赢秀愣住了。
这个问题对刺客来说太难了,他活了十七年,十七年来接触的人只有爹爹,好友,上峰,还有即将死在他剑下的人。
显然谢舟不会是他的爹爹,这年龄也当不了爹爹,更不可能死在他的剑下,也许未来会是他的上峰……现在应当是他的好友吧。
好友……似乎又和王守真那种好友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是因为谢舟太好看了吗?每次看见他总是控制不住地脸红心跳。
刺客被难倒了,他磕磕绊绊地说:“我们是好友呀,难道你觉得不是吗?”他灵机一动,甚至还反问了谢舟,这下谢舟只能说是,或者不是了。
等了良久,久到赢秀听见琉璃灯里的烛火爆开两次灯花,他悄悄数着,想听听还有没有第三次。
第三次灯花也爆开了,哔剥一声响。
头顶终于传来门客低沉的声音,“嗯。”
刺客和门客,是一对好友。
赢秀没来由地有点失落,转念一想,好友是世上最好的关系了,他很快又高兴起来。
要和谢舟做一对长长久久的好友,好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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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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