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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此地何处?

晨光透过窗棂,微风拂过,薄纱晃动。

香炉中残香已尽,青烟袅袅,混着几分奇异甜香,弥漫散在半空,丝丝缕缕。

榻上,晋阳公主缓缓扶额坐起,白皙如玉脸上,红唇轻抿,带着些许倦色。她额头微凝,周身绫罗散乱堆砌,金钗斜斜地坠于鬓间。

周身酸软,脑海一片浑浑噩噩,如踏入云雾间。

昨夜记忆断断续续,唯有香炉中余香尚存唇齿之间,带着一丝微妙麻痹与迷离。

她最初只是觉得头重脚轻,心口发闷,下一瞬却陡然尖叫出声。

“啊——!”

面前赫然是一具青肿僵硬尸体,不着寸缕,横在她绣被之上。面容僵滞,双目微睁,死状可怖。

她霎时失声,惊慌失措喊道:“来人!来人!护驾!”

一声令下,侍从便鱼贯而入,却止步于卧寝外。皆屏息低头,不敢直视里面光景。

眼见侍从们到了,晋阳心中略微安定下来,胆气登时增了几分。

她微微俯身,往那人面上瞧去。待辨清模样时,顿时怔住——竟是昨日那位新晋探花郎。

朝堂之上,她不过是朝他打量了几眼。

他便面露愠色,冷眼睨人,气度清高如寒梅,竟似嫌她这几眼污了他的傲骨。

她是何人?堂堂姜国长公主,天子都是她胞弟,岂容他这般轻蔑?

不待他跨出宫门,她便差人将他捆了来。

此时,她目光一转,陡然轻笑,低声嘲道:“寒梅?倒也容易折了。”

恐惧消弭,厌憎渐生。

原以为他眉目清隽,倒还勉强入眼,如今这副死状却直叫她作呕。

她捏着鼻子,眉梢微挑,冷声道:“拖下去,连被褥一并烧了,别玷了本宫的眼。”

几名侍从战战兢兢地上前,迅速将尸体卷入锦被中,匆忙抬走。

殿中檀香未绝,她深吸了一口余香,勾了勾唇角,淡淡道:“清高又如何?若死在我榻上,连条狗都不如。”

语毕,她伸手捻起香炉中残留灰烬,细细碾碎,眸光如霜——那西域进贡的离魂香,果真能使人离魂忘忧。

晋阳懒懒地倚在躺椅上,婢子捧上一颗剥好的葡萄,小心递到她唇边。

她原本微张唇瓣却倏然一顿,眉头微蹙,目光幽幽落在那青紫色果肉上。汁水晶亮,饱满剔透,竟让她不自觉地联想到方才那探花郎死不瞑目的眼睛——半睁半闭。

眉心轻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晋阳随手一挥,将那颗葡萄打落,喝道:“蠢货,搅了本宫兴致。”

婢子吓得浑身一震,急忙俯身跪地,颤抖着身子猛地磕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长公主饶命,长公主饶命。”

晋阳从躺椅上倚起身子,长腿微曲,用脚尖将婢子下巴轻轻抬了起来。

那婢子额头已然肿胀,血肉模糊,一条血渍从额角滑下,悄然没入晋阳金丝绣成鞋面上。

她语气温软得近乎可怖,哄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婢子浑身抖得如筛,蠕动着双唇,好半天才把名字吐了出来:“回……回公主……奴婢……奴婢叫做阿……碧。”

“阿碧……”晋阳跟着念了一遍,尾音拉长。她声音本就好听,此刻念起来更是婉转如水。

长公主笑了,眼中仿佛寻到了什么乐子。目光紧盯着阿碧,缓缓追问道:“阿碧,你家中有几口人?家里可好?”

阿碧闻言,眼泪扑簌簌就滚落下来了。

她来长公主府已有些时日了,耳闻目睹过无数传闻,知道长公主心狠手辣,贴身伺候婢子常因微小失误被打死或打残。

所幸,她平日里不过是个打杂小婢女,从未与长公主接触过。

今日,平日里伺候长公主的两位婢子都受了风寒。其他婢子却都不敢顶上,于是求到了她这里。

她原本想拒绝,可那婢子递给了她一只上好珠钗,可换不少银钱。

而恰巧,她家中又刚来了信,说母亲病重,而她上个月寄去银钱早已用尽,急需再寄些回去。

无奈之下,她咬牙答应了这次差事,却未料到,会出了这状况。

然而,眼前长公主似乎并没有传闻中那般——

她跪前几步,泪水潸然滑落,声音哽咽:“长公主,奴婢错了。求求长公主放过奴婢,奴婢家中有病床上老母,下有年仅十岁幼弟,求求长公主开恩,饶了奴婢一命!”

晋阳薄唇微挑,用脚又将她抵了回去,脚尖顺势擦了擦,将血渍抹在了她灰蓝色衣襟上。

她看着那婢子,眉眼淡漠。片刻后,俯身,突然从她头发上拔下两根发丝。

阿碧低垂着头,喉间不自觉地咽了口水,周身发麻,僵硬地不敢动弹。

晋阳语气温柔:“阿碧,我们来玩个游戏,如何?”

一股寒意由心生起,但阿碧还是点了点头,声音颤抖:“长公主若是想玩,阿碧自然愿意。”

晋阳笑着,将两根青丝蜷起,握在手心,只留下了两根发端。

她再次俯身,一只手摊开,另一只手握紧那两根发丝,缓缓抬到阿碧面前。

开了口:“若你选左手,此事便算了,往后不再追究。”

阿碧愣了一瞬,抬起头,神情中闪过诧异,心底恐惧竟微微松懈。她望着晋阳,似抓住了一线生机。

晋阳看着她,嘴角微扬,继续道:“若你选右手,里面有你的两根青丝。”

阿碧有些不解,忍不住又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等着晋阳继续说下去。

晋阳笑意更深,声如鬼魅:“你若有幸选中了那根长的,我便将你认做义妹,送你去做那新科状元正妻,再赠你黄金万两,后世享尽世间万千荣华富贵。”

听到此处,阿碧登时瞪大了双眼,瞳孔微震,屏住了呼吸。

晋阳唇角若有若无勾了勾,那双好看凤眼也跟着弯了弯,似很满意对方表现。

她话锋一转,嗓音骤然低沉:“但是……”

“若是你猜错了,那我便挖了你这双眼睛。”

阿碧身子瞬间一软,重重跌坐在地上,眼神慌乱,眼皮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

晋阳依旧笑着,微微抬手,再伸向她,轻描淡写道:“选吧。”

阿碧目光游移在她双手之间,晋阳手指皙白如玉,指尖带着一抹微红,那光泽晃得她眼前一阵白雾。

她心中已有了决定,咬了咬唇,伸手向那摊开左手摸去。

然而,指尖即将触及的一瞬——

她手停顿在空中,指尖微微颤抖,久久未曾落下。

脑海中,母亲缠绵病榻身影浮现。心像被重重一击,疼痛蔓延开来。还有那幼弟,正是长身体年纪,家中却是贫困潦倒,常常是吃了这顿没下顿。

还有那只珠钗,昨夜趁着月色,她在铜镜面前偷偷带了数次,摘下又戴上,别在左侧,再换到右侧。她都没用过这么好的东西,却在今早从管家那里换取了几罐银钱。

长公主义妹,状元正妻,黄金万两……这些,对于她而言,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

然而对于眼前这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晋阳见她迟迟未下动作,轻声道:“一半,一半,阿碧你要知道,绝大部分人,穷尽一生,都无法得到这些东西。而你,眼下却有一半机会。”

阿碧另一只手在衣袖下蜷紧了,十指深深嵌入掌心,痛感迅速蔓延,额头胀痛也愈发剧烈,整颗心都被拉扯得几近崩裂。

她猛地闭上眼,手向旁边伸去。

黑暗里,一声轻笑响起。

“阿碧,你输了。”

声音宛如呢喃,又如蛇一样的软滑、阴冷,穿过她耳膜直入心底。

屋子里香气腻在喉咙间粘稠得化不开,阿碧猛地睁开眼来,却在一瞬间,仿佛舌尖尝到了一丝甜丝丝血气。

她扑向前去,双手已然无力,声音破碎:“长公主!长公主!我错了,我选左手……我选左手……求你,求你放过我……我不能没有眼睛……”

然而,晋阳神色却早已恢复了一派漠然,只冷冷道:“拖下去!”

不消片刻,府中传出一道声嘶力竭的尖叫声,余音久久回荡。

晋阳揉了揉自己额心,凤目中没有一丝怜悯,眼底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她低声嗤笑:“看吧。”

“这世上,哪有什么是得不到的。若有,那便是筹码还不够。”

次日,她早早便起了身。

金丝月色锦袍软滑如水,勾勒出她亭匀身姿。外面又罩上一层素色狐裘,柔软如云,衬得她的面色柔和了几分。

只是那双眼睛,阴冷得化不开来,且带着一丝倦意。

前夜,她已将府中的离魂香用尽了。

她要进宫,问皇弟再讨些来。少了那香,她整夜都睡不安生。

婢子小心翼翼将她搀上了马车,将暖壶递到了她手里,又跪着将她的狐裘仔细拢好。车轮稳稳滚动,晋阳倚着软垫,闭目静息。

车队尚未抵达宫门,外面却忽传来一阵嘈杂声。

晋阳蹙眉,面露愠色,抬手挑开车帘,远远瞥见人群中央地上躺着一抹红衣身影,眉头微蹙:“什么事,这般扰耳?”

婢子快步下轿探查,不多时回来回禀:“回公主话,有人一头撞死在城门上了。”

闻言,她目光扫向人群,眉间不耐掠过:“一头撞死?死也不挑地方,污了城门。”

她沉吟片刻,语气骤然冷下:“去查查此人来历,若是有五族在城中,统统赏他们一头撞死了去。”

轿帘一落,她再未回头,眼中甚至未起一丝波澜。

晋阳回到府中,便迫不及待遣人点上离魂香。

那甜腻的香气缓缓弥漫,她半倚在榻上,眼尾微挑,似期待,又似漫不经心。

然而,这次的香气竟不似往日那般轻柔温暖。

眼前的幻境不是她熟悉的繁华锦绣,而是一片漆黑的荒芜之地。四周死寂无声,冷风刺骨,连呼吸都像被压抑在胸口,沉闷窒息。

“来人!来人——”她失声喊道,声音在空旷中回荡,却无人回应。

她心底发寒,却硬着头皮向前迈步。

脚下的地面似泥非泥,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味,每一步都像陷入无底的深渊。

远处隐隐有一道黑影,轮廓模糊,似是一座桥,孤立于无尽的幽暗之中。

晋阳屏息走近,那桥上果然站着一个人。

黑袍曳地,红纹缠绕如火,袍袖宽大,垂落两侧。身后轮盘浮光流转,符文交织。

她止步,强装镇定,冷声质问:“此处何地?”

男子并未回头,声沉如钟:“此地无间。”

话音方落,四周骤起浓雾,冰寒刺骨。阴风夹着呜咽,似冤魂低语,飘散在无边的黑暗中。

晋阳眼见阴云翻涌,寒意愈逼,心中一阵慌乱,转身便跑。

可无论她如何挣扎,脚下的路总是将她引回桥头,如同被困在无形的牢笼之中。

她站在原地,气喘吁吁,眼神飘忽,手指紧攥着衣袖,慌乱无措。

然而,抬眸四顾,那男子始终背对着她,纹丝不动,似并无意伤她。

她心头稍定,惊惧化作不屑,冷笑一声,目中傲色尽显:“你以为困得住我?本宫乃天子同胞之体,天授皇权,我占其半!天命加身,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挡我的道!”

男子闻言,似侧过半张脸,轮廓隐于浓雾,仍看不清面容,声冷无波:“在下转轮判官司轮,渡你一尘。”

话音未落,宽袖一甩,劲风乍起,四周景象骤然翻转。

晋阳再睁眼,只觉周身酸软无力,腹中饥饿如焚。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昏暗破旧的草房里,屋顶透着几道光,四周泥墙龟裂,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霉味。

草席上,一个青白面色的小儿在哀哼翻滚,瘦骨嶙峋,呼吸微弱。

晋阳皱眉,嫌恶地挪开身子,厉声大骂:“这又是何地?何人敢戏弄本宫!”

这次,却无人回应,唯有草房外传来风声夹杂着狗吠。

晋阳低头望去,发现自己化作了一个瘦小的幼女,衣衫褴褛,手脚皲裂。她顿时怔住,眼中满是怒意与惊惧。

“这是什么鬼地方!”她咬牙低语,捏紧拳头,目光在昏暗中闪动。

她又冷又慌,匆匆跑出草房,步伐踉跄。

可无论向何处奔走,她总会重新闪回到那破草房前,挣脱不得。

气急败坏的她停下脚步,咒骂道:“你们这群卑贱小人,竟敢作弄本宫!等本宫回了皇宫,定将你们统统凌迟了!”

目光落在草席上翻滚哀哼的那个青白小儿身上,嫌恶地皱眉,连靠近一步的意愿都没有。

突然,那小儿不再动弹。

晋阳一怔,正要冷笑,却骤然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量攥住了自己的脖子,呼吸被生生掐断,胸口如烈焰灼烧般剧痛。

她的眼睛睁大,嘴唇颤抖,喉间发不出一丝声音,整个人跪倒在地,痛苦到极致。

片刻后,她猛然回过神,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那草房未变,那青白小儿仍在她面前翻滚哀嚎,仿佛方才一幕从未发生。

晋阳瞳孔紧缩,浑身颤抖,恐惧蔓延至每一寸血肉,她不由得后退几步,声音发颤:“不,不要死……别死在本宫面前!”

僵持半晌,她终是蹲下身,伸手戳了戳那小儿,眉头紧皱,语气不耐:“到底什么毛病?”

她的声音冰冷,动作生硬,这还是她第一次关心人,却不过是为了自己。

她看着小儿无力翻滚,心底的厌恶渐渐被恐惧侵蚀,呼吸越发急促,猛然站起身喊道:“来人!快来人!宣太医!”

四周死寂无声,回应她的唯有破草窗外的风声。

她咬牙环顾四周,目光阴沉,额角冷汗涔涔,声音尖锐:“快!本宫要大夫!这该死的地方!”

不久,小儿的哀喘渐渐微弱,终于一动不动。

晋阳的胸口再次剧烈抽痛,呼吸像被人掐住喉咙般窒息,痛苦得跪倒在地,重又跌入死境。

她猛然惊醒,眼前景象依旧,那小儿仍瘫在草席上。晋阳呆怔半晌,终是意识到——此地,她与那小儿的命运已纠缠不清,要活命,便得救下这个累赘。

晋阳试着拖动那小儿,却发现自己瘦弱,那小儿更是只剩一副骨架,软塌塌的,根本无法挪动。

她咬牙,满脸不情愿地蹲下身,将小儿背到肩上。

背上的小儿微弱地喘着气,喃喃道:“小春姐,你别管我了……”

晋阳听罢,翻了个白眼,根本懒得理会,咬牙使劲将他往外拖,脚步踉跄却步步强撑。

然而,一路上种种意外接踵而至:小儿体力不支气绝,她随之疼痛致死;摔倒在泥地里,小儿滚落昏厥,她又被反噬而亡;甚至于微风拂过,寒意入骨,小儿停了呼吸,她便再次被拖入那窒息的深渊。

接连的死境反复折磨着她,晋阳终是崩溃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将人背上肩,直到第十次,小儿依旧喘息着喃喃:“小春姐,你别管我了……”

晋阳猛然停下,额角青筋暴起,愤怒地吼道:“你他妈给本宫好好活着!”

声音在空旷中回荡,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

她咬紧牙关,拖着小儿步履沉重地向前,目光里尽是强撑的狠意,却没有一丝真正的怜悯。

晋阳步履蹒跚地背着小儿向前,肩上的负担压得她几乎要跪下。

小儿在她背上虚弱地开口:“小春姐,能不能讲故事给我听……”

晋阳脚下一顿,差点摔倒,气得一口血险些喷出来,猛地回头怒道:“讲故事?让本宫讲故事给你听,你是真不怕掉脑袋!”

小儿却不管她的怒气,声音断断续续:“以前……你最爱给我讲故事的……小春姐……我想听……”

晋阳额头青筋直跳,低骂一声:“混账东西!本宫要是能活着回去,第一个弄死你!”

话虽如此,她还是不情不愿地开口了。

宫中折子戏看得多了,什么帝王情爱,什么生死伦理,她早就嗤之以鼻。

戏子们在台上哭得撕心裂肺,她在台下连茶盏都懒得抬,只觉得不过是些唬人玩意儿。

世上哪有情爱这么值钱?还不如锦衣玉食、权势显赫来得实在。

她边走边讲,她讲得轻蔑敷衍,可小儿却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连喘息都轻了几分。

“小春姐……”小儿突然出声,声音虚弱却带着憧憬,“我要是能活下来,你将来一定要嫁给我好不好?”

晋阳闻言愣了片刻,随即嗤笑一声,心道:“想做本宫的驸马?真不怕折了你的骨头。”

可看着那瘦弱的身影趴在她背上,仿佛随时都要断气,她最终还是撇撇嘴,带了几分敷衍:“你先给本宫活下来再说吧。”

小儿听后,低低笑了一声,似是满足,轻声呢喃着:“小春姐,你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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