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千秋出关的日子，是师辞墨意料之外的更早。
或者说，在宋澈光荣上榜达到执法殿惩戒体系临界点，需要受大刑罚时，她这位向来闭关后便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师尊便出关了。
彼时，师辞墨正在和师姐暮央雨处理公务。
檀香幽微，萦绕着堆积的卷宗。暮央雨端坐案几后，深青色的广袖长裙衬得她肤色略显苍白，但腰背挺直，姿态沉静。
她眉宇间尚带着一丝病气未散的郁色，但眼神却专注清亮，专注审阅一份卷宗。
师辞墨坐在下首，沉默批阅一份关于灵兽园灵禽失窃的调查报告。
“辛苦辞墨。我不在的这些时日，执法殿多亏有你操持，才能这样井井有条。”
暮央雨抬头，温润的目光带着赞许看向师辞墨。她温和笑着，“师尊出关后，我也能安心复命。”
“是辞墨身为执法殿弟子应担的责任。”
师辞墨垂眸应道，面上依旧不动如山保持清冷人设，心里却忍不住默默吐槽。
还安心复命，冷千秋出关恐怕会掐死自己。
“小师妹真是……”暮央雨眼神掠过宋澈那部分，眼中掠过一丝温和的责备，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待她罚完，我还得寻个时机与她好好谈谈。这般任性，都也是当师姐的了，怎么给下面师弟师妹做表率……”
相较于责备，暮央雨语气中透出的纵容更多。
师辞墨早有预料，一点也不惊讶，但是她还是提了一嘴：“师姐，宋师姐是要给五大惩戒中的哪一……”
话音未落——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威压毫无征兆地降临，笼罩了整个执法殿偏殿。
殿内空气仿佛瞬间凝结成冰，光线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师辞墨将“个”字卡在了喉咙，一种被更高位存在冰冷注视的感觉攫住了殿内两人。
师辞墨身体因为被强者锁定控制不住地绷紧，她眸光微凝，心中无声念出那个带着寒意的名字。
……冷千秋
“师尊？”
暮央雨也惊讶抬眸，这份威压，沉凝如山、却又带着熟悉寒意。
“师姐，师尊出关了。”
师辞墨起身，整理自己的仪容。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便能听出比平时更低了几分。
此前冷千秋从未提前出关过，按理来说这次他应该闭关到“万法归宗”前的。
虽仍有困惑不解，暮央雨也暂且压下，她整理了一下衣襟，眼神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与威严：
“走，我们去拜见师尊。”
主殿门外，大门紧闭。
师辞墨和暮央雨过来时，殿外值守噤若寒蝉的弟子们个个就像看见了救星，暮央雨点头：“你们都先退下吧。”
弟子们马不停蹄的走了，唯恐再承受一秒霜溟真君恐怖的威压。
师辞墨眼神冷淡，两人对视一眼，步履沉稳，一同走向主殿。
越靠近主殿，那股无形的寒意就越发深重，空气粘稠冰冷，呼吸间都带着冰渣感。
暮央雨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柔和声音穿透冷寂：“弟子暮央雨、师辞墨，恭迎师尊出关。”
师辞墨一同行礼，低垂着眉眼。
片刻，沉重的大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两人步入殿内，这里空旷冷寂，空气中散发着幽幽寒意。
主位之上，一人端坐。
冷千秋。
不同于执法殿弟子们的墨色，他穿着一尘不染的雪白长袍，与这执法殿的肃杀格格不入，却又奇异的融为一体。他周身并无迫人的威压，但那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予来的强者气场，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师辞墨两人行至殿中央，再次躬身行礼：“拜见师尊。”
冷千秋支着头，俯视下面的两个徒弟，年轻俊美的面容看不出岁月痕迹。他嘴角甚至噙着一抹极淡、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然而那双眼睛，冰冷深邃如寒潭，此刻正轻飘飘落在师辞墨身上，没有丝毫温度。
“辞墨，”他开口了，声音如同玉磬轻叩，清越悦耳，却字字带着能将空气冻结的寒意，
“本座闭关期间，执法殿事务，你处置得……颇为‘严明’。”
他的语调甚至称得上平和，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竟是直接越过了暮央雨，直指师辞墨了。
暮央雨略有惊讶不解，师辞墨却是知道冷千秋话底下兴师问罪的意思。
“师姐身体抱恙，弟子分内之事。唯恐有负师尊所托，不敢懈怠。”
师辞墨低垂着眉眼，恭敬回答，字字句句间滴水不漏。
“不敢懈怠？”冷千秋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他轻笑一声，“你确实是不敢懈怠……宋澈，都快成执法殿玉碟上的常客了。你倒是‘关照’她得很。”
来了。
师辞墨心中冷笑，装作没听懂他的暗讽，声音平稳，一丝不苟公事公办的汇报：
“回禀师尊，宋师姐本月，无视宵禁、擅闯藏书阁、偷食灵兽园仙鹤、于后山灵池私养凡间家禽，试图翻越宗门边界……共计十三次违纪记，为本月违纪弟子榜首。”
冷千秋仍嘴角带笑，但若仔细看便能发现他眼神更加冰冷了。
“宋澈顽劣……”冷千秋目光停在师辞墨脸上，锐利得仿佛要将她剖开，
“可为师记得，她身为掌门亲传，行事也尚有分寸，过往被抓现行之事，月不过三。怎地央雨一病，由你代理执法，这‘分寸’便荡然无存，而你，又总能‘恰逢其时’地撞上？”
“师尊明鉴。”
师辞墨抬眸，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隐忍”的黯淡神色：
“师姐代理执法殿时，威望深重，宋师姐或许有所收敛。至于弟子……”
她微微低头，“弟子修为浅薄，威望不及暮师姐万一，宋师姐行事或许……更为随心所欲了些。”
“至于‘恰逢其时’，弟子日夜轮值，恪尽职守，不敢有片刻懈怠。再者……宋师姐违纪数次，辞墨也已有经验，加强了弟子巡逻，蛛丝马迹，总能发现。”
冷千秋沉默地看着她，那双寒潭般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一切伪装。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是么？那么看来，还是为师错怪你了？”
“弟子不敢。”师辞墨垂首。
殿内气氛一时压抑得令人窒息，就连暮央雨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师尊动怒了，为什么，因为宋师妹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师尊现在又在针对辞墨师妹，但暮央雨还是上前半步，挡在师辞墨侧前方，声音虽柔和：
“师尊，央雨患病几日，多亏辞墨操持，执法殿运转如常……”
说着，她好似难受，连忙以手帕掩唇，发出一阵阵极轻的、压抑的咳嗽。
冷千秋的目光终于转向暮央雨，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让人捉摸不透：
“……央雨，病体未愈，何须急于理事？”
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关心还是责备。
“弟子职责所在，不敢懈怠。些许小恙，劳师尊挂心。”
暮央雨声音虽柔弱却清晰坚定，接着话锋一转，
“师尊，宋师妹已连登三次违纪榜首，所有卷宗、人证、物证，弟子已亲自复核无误——请师尊按律处置。”
殿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冷千秋没有回话。
师辞墨明显感觉到周身的温度更低几度。
“罢了。”许久，冷千秋才缓缓开口，声音极冷，
“宋澈顽劣，身为凌霄真人弟子，屡教不改，是该重罚。但念在其百日后的“万法归宗”……便罚其入寒冰涧禁闭一月，每日受寒泉淬体五个时辰，再抄写《清心静气诀》百遍。”
寒冰涧淬体……
师辞墨低着头，深深闭了闭眼，她压下心中波澜，和暮央雨一同应下：“是。”
“你们退下吧。”
冷千秋阖眼，似不想再多说。
师辞墨行礼，转身，和暮央雨一同，步伐沉稳地退出了冰冷压抑的主殿。
沉重的主殿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那刺骨寒意隔绝在内。师辞墨脚步未停，与暮央雨并肩而行。
凛冽山风扑面而来，带着草木的清新，吹动两人衣襟裙摆。
“辞墨，”暮央雨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未散的担忧和一丝疲惫。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师辞墨。
她温润的眼眸盛满了关切，仔细打量着师辞墨略显苍白的侧脸，“师尊他……今日言语有些重了，你莫要往心里去。”
师辞墨也停下，微微侧身，对上暮央雨的视线。她的神色依旧平静，沉静淡然如清潭：
“师姐言重了，师尊训诫，弟子聆听便是。”
她的声音还算平和，听不出喜怒。
暮央雨轻叹一声，眉宇间病气未散的郁色更深了些。
她抬手轻轻按了按额角，语气温和却带着理解：“师尊……他并非真的怪你执法严苛。宋师妹这次确实过了，按律该受重罚，你做得并无错处。”
她顿了顿，斟酌着词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只是……万法归宗在即，宋师妹是掌门师叔寄予厚望的弟子，更是此次我天衍宗冲击前三的绝对主力。五大惩戒便是金丹之躯也极耗元气，恐会损及根基，影响百日后的状态。师尊他或许是忧心宗门大局才……”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冷千秋动怒，不是怪师辞墨抓了宋澈，而是怪她没有考虑到后面的“万法归宗”，太过较真，抓了宋澈，他们又不得不重罚，恐怕会影响大会。
这在暮央雨看来便是最合理的解释，师尊身为执法长老，定是在宗门利益下对师辞墨的无奈与迁怒。
“不过还好，师尊考虑周全，没有让宋澈师妹去受五大惩戒，而是破例罚了她去寒冰涧淬体。”思及此处，暮央雨眼神不禁流露一丝敬佩。
寒冰涧深处泉水极寒，罡风如刀，修士护体灵力在它下不堪一击，冷意直透骨髓，即使是金丹修士，每日五个时辰也绝对是酷刑。
但同时，寒冰涧冰泉也是顶级灵泉，以它淬体可通经脉，去除体内浊秽，增进修为。在这种极寒之泉淬体，也可以打磨心性。
寒冰涧淬体虽好，却太过痛苦，若意志不坚定，易走火入魔，所以掌门从未给弟子使用。
而今，宋澈的情况却刚刚好。
漫不经心听着耳边师姐的话，师辞墨不着痕迹踢了一颗小石子，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
为了宗门利益考虑？其实那个表里不一的老东西就是舍不得宋澈白吃苦罢了。
她心里暗暗骂了冷千秋几句，对着暮央雨却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师姐说的是，是辞墨考虑不周，未能思及‘万法归宗’之重。”
暮央雨见她神色平静，似乎并未因师尊的迁怒而过于沮丧，心下稍安。
她看着师辞墨那张总是过于冷漠、缺乏温度的脸，又想到宗门里她也有所耳闻的风言风语，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声道：“再……辞墨，你也知道，你宋师姐……也算是师尊半看着长大的孩子。”
“她幼时便被送来天衍从师，彼时还没有到你们这代，她是我这一辈内门弟子里最小的女弟子，她性子从小就皮，上房揭瓦，师门上下看着她年纪小又是女弟子就惯着她……”
“她小时候常来执法殿这边玩耍，师尊虽面上冷肃，却也……由着她几分。如今她也已是你们的师姐，是天衍年轻一辈中领军人物之一，在小辈中也威望颇高，人缘也好……”
暮央雨说着，侧脸小心端详着师辞墨的神色，看见师辞墨依旧毫无波澜，但师辞墨自来到天衍便是暮央雨带着，也算半拉扯她长大，怎会不知师辞墨看似平静，其实已经生气了。
“辞墨，你入门便是执法殿弟子，最是公正无私，执法严明。执法殿我交于你的任务，从来不担心。”
暮央雨拉起师辞墨的手，眉眼温柔，她带着一丝担忧，语重心长，“只是，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有时，恰当的随波逐流，也不失为一种聪明的处世之道。”
师辞墨一言不发，她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然后抽回了自己的手。
“师姐宽心，辞墨明白。”师辞墨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讥诮，淡淡道，“若无他事，辞墨先行告退。”
暮央雨看着她，叹了口气，温声：“去吧，你也辛苦了。此事后续，我会盯着。你也……莫要太过介怀师尊今日之言。”
“谢师姐关怀。”师辞墨拱手行礼，不再多言。她转身，沿着向远处铺陈的青石小径，一人向山下走去。
云雾缭绕，山色苍翠。
暮央雨站在原地，远看那道素色的身影瘦弱，却透着一股孤绝的冷意，隐没在山间丛林。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主殿大门，秀眉微蹙，轻轻咳嗽了几声。
摇摇头，压下心中的疑虑，转身走向偏殿的方向，还有许多公务等着她处理。
[撒花][撒花][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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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冷千秋出关，兴师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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