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离音的手狠狠颤了一下，这一下当然不会被萧无烬错过，他冷笑一声，“怎么，不是要杀我？怎么又犹豫了，是不敢，还是……”
他的掌心渗出汗水，忽然万分紧张，就像即将临刑的犯人，在垂死挣扎地渴望最后一刻的宽恕。虽然他知道，其实他根本罪无可恕。但，万一呢……
他紧紧地盯着他，心如擂鼓，眼看段离音虽然握着刀，往前几分就能取走他的性命，却没有往前递进哪怕一分，忍不住肉眼可见地狂喜起来。然而，紧跟着，段离音动了。
动的并不是握刀的那只手，他的右手还握着刀，左手手背却狠狠摁住了双眼，然而摁得再紧，却依然不断有眼泪从指缝间溢出。
一只手捂得再紧，也永远捂不住双眼流出的泪水，就像他失去爹娘那一天，就像他终于想起爹娘为谁所杀的这一天。
没有人会想要被自己最大的仇人看到自己的眼泪。
萧无烬的脑中一片嗡鸣。
一瞬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远去了，他只听得到段离音压抑的哭声，回荡在他整个世界，盖过所有。
他又惹他哭了。
为什么他总是在惹他哭呢？明明他并不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不哭？
然而，他也知道，这一次，再也不是从前，无论他给他买多少糖葫芦，也再不可能把他哄得破涕为笑。
半晌，他艰难开口，说，“对不起。”
他这一辈子，向来很少说对不起，不是他天性猖狂，而是他从不愿意做无用之事，说对不起，则是最无用的一种。他一向觉得，既然已经做了，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既然没用，又何必说？
他所有出口的对不起，都是对同一个人。
在这一次的对不起之后，他好像有无数个对不起想说。
“对不起。”他握紧刀刃，鲜血一滴滴落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可再多的对不起，面对杀父杀母的血海深仇来说，也是轻飘飘毫无用处的。
萧无烬也知道，这是没有用的。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这样无用又徒劳地一声声地说着对不起。
段离音捂住耳朵，不想再听，嘴唇咬出血痕，“住口！”
血色刺眼，萧无烬骤然停住。
到现在，好像他的“对不起”，也变成了一把把刺向他的刀。崖风吹起，萧无烬没有伸手去为段离音擦眼泪，因为知道，正在哭泣的这个人并不期待他这么做。
最好的安慰，他早就知道。
落叶翩飞，段离音感觉自己的手上传来一阵力道，托着他往前轻轻往前一送。
刀刃入肉的闷响。
段离音猝然抬头，看到他手中那把怎么也无法刺出的刀，已经深深刺入萧无烬的胸口。
“对不起，都是……都是我不好，不要哭了。”他最大的仇人已经要死了，大仇得报，不用再哭了。
他抬手，想要给他擦一擦眼泪，可双手沉沉，重如千斤。
段离音呆呆地看着萧无烬胸口涌出的鲜血，眼前微微眩晕起来。
绝心崖底，化业池水疯狂地沸腾起来，萧无烬道，“我们打一个赌吧。”
段离音条件反射地拒绝，“不打。”他从来没有赢过。
像是想起了过往，萧无烬笑了起来，手抓紧空空如也的胸膛，“如果，如果我……”他顿了顿，又改口，“如果我跳下去，依然能够不死，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杀了人的父母，却还要以自己的命来做赌注，要对方原谅他，这种事，或许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段离音没有说话，似乎想要痛骂他一顿，似乎又是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许久，萧无烬终于叹了口气，“算了，不逼你了。”
他松开手，后退两步，一脚踏空，身体往下倾倒，坠落下去。
猎猎崖风吹过身畔，也穿过空荡荡的胸口。萧无烬终于放开捂着胸膛的手，那里本该有一颗心，却已经被挖了出来。
挖出这颗心的，是他自己。
……
鲜血滴了一路，萧无烬循着血迹，不眠不休地地往前找寻，犹如游魂，犹如疯狗。终于，月夜下，他找到了。
可他满眼所见，只有段离音浑身浴血，紧闭双眸的模样。
谢雪衡抱着他，在念一个咒语，他知道。
天下至宝，落月妖魂。
他更知道，即使是能送人登神的绝代妖魂，也无法挽回一个彻底破碎的魂魄，这是一场赌博，赌那一半的机会。
但唯有这一次，他不愿意赌。
天魔血心，独步天下。这是另一半的机会，还好，他就是另一半的机会。
在那间破庙，他发现他一直追杀的血魔，竟然把自己一半的心脏给了他的妻子，那时，他觉得他愚不可及。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理解，终于明白……
身体慢慢地变轻了，萧无烬没有闭眼，看着崖上，视线却已经模糊，什么也不再看得到。
谢雪衡站在树下，红枫簇簇如火，在等待一个最终的答案与宣判。
圆月之下，在他彻底献祭自己之前，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出现的人出现了。
“等一下。”身后脚步声细碎，他警惕回头，看到萧无烬面无人色，步伐踉跄，胸口破开一个大洞，血流如泉。
他抬手，苍白指尖抓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血肉黏连，仿佛是刚刚被他生生从胸口拽出来，还在轻轻跳动，“加上这个。”
……
于是，一半的机会变成全部，再也没有风险。在段离音想起一切后，他最终选择的那个人，将可以留下，另一个人则会消失。
音音，你会选谁呢？
一片枫叶飘落下来，谢雪衡伸手去接，原本明明灭灭的身躯，忽然凝实。
·
事发突然，段离音眼睁睁看着萧无烬往悬崖倒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就往前一扑，奋力伸手，紫色衣角却已经滑落。
滚烫的化业池水吞没身躯，剧烈的沸腾过后，慢慢平息。数十年恩怨，一夕终结。
半晌，段离音慢慢收回了手，转身离去。
结束了，他对自己说，一切都结束了。
他应该感到轻松，所以脚步也轻快起来。忽然，他的脚底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狠狠摔倒。
——“如果我知道你杀了我爹娘，我怎么可能会救你！”
他在尘土中抬起脸，依稀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刚知道、刚想起他仇人是谁的那一刻。
……
“杀死我爹娘的，我的仇人，是……尊上！”他死死捂着头，那些被遗忘太久的记忆倾巢而出，似要把他的整个头颅都撕裂，那一刻，形容为天崩地裂也不为过。
夏日炎炎，萧无烬在树下，少见地在看人间的什么书，背对着他。
他揣着匕首，心事重重地走上前，他要报仇，他应该报仇。他父亲的眼睛还镶嵌在化业池的上方，看着他日日夜夜地为仇人做事。
匕首将要举起，萧无烬忽然回过头来，他大惊失色，手上的匕首也掉了，萧无烬捡起来，忽然一笑。
他冷汗直冒，觉得自己这下必死无疑，惊惧之下，却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解脱。
这样也好，他想，等着萧无烬发作，他绝对无法容忍别人背叛他。
然而，却听萧无烬道，“原来你还留着。”言语之中，皆是惊喜，他指尖擦了擦刃尖，“我以为你不喜欢就扔了。”
那是他曾经送给他的兵器中的一把，说是锐利非常，对魔族尤其，所以，才被他挑中用来行刺。
萧无烬浑然不觉，只一昧地高兴。有惊无险，段离音木然应付完出来，先是慢慢地走，然后越走越快，然后变成奋力的狂奔。
这原本熟悉的世界，在他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就通通变了模样，他像个迷茫的小孩，无头苍蝇一样地在这个陡然陌生的世界中狂奔，不知道要奔向哪里。
脚下一绊，他狠狠摔倒。他将脸埋进尘土，恨不得把自己的整个身躯也一起躲进土中，愤恨、痛苦、挣扎、无助、茫然，齐齐地涌上来，父亲的眼睛高悬崖顶，如芒在背，他瑟瑟发抖，知道那一定是他的父亲在斥责他的犹豫、他的退缩。
他知道应该怎么做，他很信任他。如果他真的想杀他，就应该稍微谨慎一点，至少要做一个计划，要挑在他最虚弱的那一天。
可是，可是……过往的一幕幕流水一般掠过眼前，每一分每一刻，清晰无比，甚至比那些被强行遗忘又莫名想起的记忆，都鲜明得多。
在想起这些仇恨前，他曾经对他宣誓，永远不背叛他。
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萧无烬某一天忽然对他说的话——
“如果人总是能那么理智，那么知道应该做什么不做什么，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了。”
他去人界散心，遇到了他喜欢的人，他短暂忘了这些痛苦。回落枫谷的时候，他还在犹豫着，这次回去，是要继续复仇，还是就此辞别呢？他知道，这几天，是萧无烬功体最虚弱的时候。
然而，他知道的事，萧无烬的仇敌也知道。他们不知如何拿到了钥匙，围聚在落枫谷，将要破开结界。这一刻攻入，萧无烬必死无疑。他生性多疑，不让任何人在这几天近身，往常，都是他在外护法。他不在，他也不会让别人近身。
犹豫的时候，已经有人认出他，攻了上来。他一面应付，一面挣扎，拿不定主意。如果这时候放任他们不管，那么，他不需要动手，萧无烬也会死。他所有犹豫的事就都不再需要犹豫了，这实在是个最好的解决办法，他本来就是他的仇人。
以一敌多时还神思不属，自然就会被窥到破绽，段离音感到腹部一凉，一柄剑刺入。
对方也没想到自己能得手，短暂怔住又狂喜，但还来不及欢呼，就被一掌拍飞。
这剑刺得很深，段离音徒手握住剑刃，倒拔出剑身，肠子都跟着被扯了一截出来。
他冷静地把漏出来的肠子塞回去，掐指念诀，横枪挡在结界前。
血枫飘飞。
……
萧无烬放下茶盏，试探着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遇到无法打败的情况，什么承诺信念的，就都可以抛在一边了，保命要紧。”
魔界入选正职时都要统一宣誓，段离音没想到他刚信念满满地宣誓完，散场就被萧无烬拉着强调了完全与誓言相反的话，于是十分不以为然，“说出口的承诺，就要做到，那么多人都听到了。”
萧无烬恨铁不成钢地猛敲他脑壳，“你怎么死脑筋，听到又怎么样。”
段离音不太服气地捂着被敲打的额头，认认真真地说，“做不到承诺，就应该去死。”
萧无烬气个倒仰，手指微微颤抖地命令他，“你给我把话收回去！”
段离音转头就溜了。
……
倒落的尸体横七竖八，段离音以枪支地，跪在血泊中，用最后的力气一掌握碎钥匙。
做不到承诺，就该去死。五岁那年，在尚不知道仇为仇的那一刻，他就曾经发誓，一定要杀死害死他爹娘的人。
他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掌心，一半讽刺一半释然地想，他这也算是，言出必行了吧。
爹娘对不起，他终究没有做到。
他无法杀他，也无法再待在他身边，做他的护法。两个承诺，他都没能做到，死得其所……
……
“音音。”他听到轻柔的呼唤声。
仿佛柳暗花明，他抬起头，看到谢雪衡的脸，白衣若雪，笑拢梅香，不觉得冷，只觉得暖意融融。他朝他伸着手，这只手仿佛永远都会在这里，永远等着他。只要看到他，那些所有的过去，仿佛就能够真的过去。
日光破过云层，阴霾散去，段离音扑进他怀里。
结束，系统是因为音音的血浇灌了他的武器，所以催生了灵，想要挽救主人。番外不写啦。完结撒花~[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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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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