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一直念叨你。”
沈姝低眉,目光在阿泉的脸上停驻许久,没说话。
胡娘子又说起了另一个孩子:“你让她杀了人,差点坏了她的道。”
沈姝羞愧难当,无话可说。
她腕子间还往下淌着血,被咬掉了一块肉的手腕痛到麻木。
血顺着指尖往下滴,滴进洁白的雪里,染红了一片。
“要拿我的命来还吗?”
她低低说着,是提议邀请。
她突然意识到,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青乌口述的,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胡娘子或许从来没想过拿回自己的内丹,她将青乌束缚在身边,也只是不想让她接触浑浊尘世。
而沈姝却是个意外。
她伪装得太好,完全看不出有颗烂心。
沈姝想,胡娘子想为青乌讨个公道也是应该的。
“傻话。和那孩子一样傻。”
胡娘子低笑一声,温和道:“她自有她的命数,我拘束她太紧,反而让她生了反叛心,迟早会有这样的事,不过时间早晚。”
“叫她去人间走一遭,看看世间百态,比你的心肠狠毒者数不胜数,她吃够了苦,到那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沈姝抬头,她看见胡娘子那双眼睛,是双干净温暖的眼睛,没有初见时妖类的竖瞳,也没有戏谑冰冷。
她忍不住问她:“为什么?”
胡娘子莞尔:“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做了便做了,倒是你,可得想通些。”
沈姝反问她:“那你想通了吗?”
胡娘子眼中笑意更深,她摇了摇头,将怀中的孩子递给沈姝,道:“嘴上说简单,实际上哪有那么容易。妖和人的心是一样的,你难想清楚,我也难原谅自己。”
沈姝接过熟睡的阿泉抱在怀里,听了胡娘子的话心里明白一些。
胡娘子空了手,忽然压低了身子凑近沈姝,“你身上有我的味道。”
她单指抬起,欲点在沈姝眉心,“闭眼,生魂离体太长时间可不好。”
沈姝没动,她眼中困惑,问:“生魂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你没死的意思。”
说话间冰冷指尖抵在沈姝眉心上,胡娘子施了法,沈姝却没什么感觉。
胡娘子又笑:“起效晚些,留些你同她告别的时间。”
她示意阿泉。
真是个顶好的妖怪,和初见时完全不一样。
沈姝奇怪,但胡娘子的意思似乎是,此刻作为生魂的她很快就要回到身体里去了。
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沈姝没死!
只是,沈姝低头看着阿泉,阿泉怎么办?
沿着指示踏上熟悉的路径,沈姝回身,竹林幔亭已经消失在风雪中,像是做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般。
但手腕痛感真实,胡娘子温柔声音犹在耳边。
不是梦,她很快就会离开阿泉,回到自己的时间里去。
可为什么,她的生魂会回到过去的宴府呢?
沈姝不大明白,她对这方面并不了解,也许该找个道士解惑。
今日无端发生了许多事,沈姝知道是胡娘子又醉了酒,将她抓了进来。
只是,想起青乌时总觉得不安。
沈姝直直往前走着,怀中突然有了动静。
阿泉两颊晕红,正揉着眼睛看她,刚醒来的声音含糊着黏连到一块,很是可爱。
“沈姐姐?游戏结束了么?”
她往沈姝怀里钻了钻,贴得更紧了些。
沈姝抚摸着这孩子的发丝,笑着将她放下:“结束了,阿泉,我们正要回去呢。”
她示意阿泉看向远处,她们的小院已经出现在视野中,很快,很快就能回到温暖的房子里继续靠在一起取暖猫冬。
“好哦!回去拆礼物!”
阿泉很是雀跃,她心里记挂着舒云姨母的礼物,想着要和沈姝一起打开盒子。
“走吧。”
沈姝拉起阿泉的手,朝着她们的小院里走去。
她不知道胡娘子给了她多少时间来告别,心里想着,想将阿泉送回屋子里去。
外面太冷了,倘若在外头呆久了,阿泉会生病的。
但,沈姝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告别。
直接同阿泉说吗,说她要走了,她们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再见,叫阿泉不要难过?
不,这样不好。
或者编造一个童话,告诉阿泉她要和她的母亲一起去更远的地方?
沈姝脑子里乱乱的,已经有了秩序的生活状态被打乱,即将离开阿泉的担忧和知道自己还活着的喜悦对撞在一起,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阿泉并不知情,她还保证着找到沈姝的快乐,她小跑着往前去,满心满眼都是要和沈姐姐分享礼物的欢喜。
这段路不远,她们进了院子,瞧见那两尊圆滚滚的雪人憨态可掬地欢迎着她们。
推开门,未熄灭的炭火突然噼啪爆开,火星闪起,沈姝骤然松开阿泉细细的手腕。
房中无故起了风,很大的风,带起连片的雪涌入其中。
阿泉却察觉不到。
她欢欢喜喜往自己放盒子的地方跑过去,盒子放高了些,是她走之前特意踩着凳子放的,位置很隐秘,她害怕会被别人拿走。
阿泉便也踩着凳子要拿下来。
窗台前的书案上,收拾齐整写了工整文字的纸张摞起被风吹散,一张张扬到风雪中。
沈姝身子被扯的后仰过去,骤风擦着眼皮掠过,风雪紧跟着扑向睁开的眼睛。
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来抵抗风雪,她想要握住什么东西,她张了张嘴。
什么都没留下来。
阿泉拿到了盒子抱在怀里跳下凳子。
“沈姐姐,你……”
孩子的声音消逝在偃旗息鼓的风声里。
阿泉回身,房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满地散落的纸张。
十几日后,大雪。
那位青衣道士准时来到宴家预备领走她选定的继承人。
走时,那孩子身上穿着新的棉衣,换了红色喜庆的头绳,只是不肯再笑。
她包袱里没带什么,仅几十张纸,写过的纸。
孩子稍显稚气的声音问:“师尊,我们去哪?”
青年抱臂懒懒答了两个字:“潍城。”
——
沈姝醒来时,雨还在下,只是从大雨转成了小雨。
雨点淅沥沥打在身上,将她新换的衣裳都淋湿了。
她睁开眼,入目是黑沉沉的天,眼睫沾了些细细的水珠,她抬手,总觉得手腕上该有个血窟窿。
毫无疑问,她回来了。
她还活着。
但那个老人已经不见了。
沈姝躺在地上,眼角余光只看见那只白色的灯笼和自己的油纸伞。
她倒地前要做什么来着,沈姝想了一下,她要离开宴家。
还有……要给阿嬷写封信。
沈姝支起身子,她捡起油纸伞原地抖了抖,重新打起来,想了想,沿原路返回了。
她先前确实要走的,毕竟宴家的古怪太多了,她承受不起。
但现在不一样了,沈姝想,她要去见宴奚辞一面。
见了她之后再走也不迟。
沈姝打算回客房去换件衣裳,她总不能就这样湿答答的去见旁人。
到了客房,沈姝才想起来还有个陆仪伶在外头躺着,不止是她,阿岁也在呢。
明明只是一眨眼的事,但沈姝已经过了几个月。
她抬步走过去,油纸伞下果然躺着个人。
陆仪伶静静躺在那儿呢,脖颈间的血液已经干涸,由鲜红色转成了暗褐色。
真真像做梦一样。
沈姝想找到那个老人问一问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让她生魂离体到过去一遭?
她走到伞边蹲下,陆仪伶正闭着眼,不知是死了还是睡着了。
沈姝手指探到她鼻尖下,她很好奇陆仪伶到底是不是鬼,倘若是鬼,为什么会有实体会出血和痛呢?
指节间没有如何气息,死了吗?
沈姝将将要收回手时,手腕却突然被攥住。
陆仪伶睁开眼,眼底清明一片,她仰着沈姝,喉间发出些低哑的笑。
“不是走了吗?还回来做什么?”
沈姝垂眸盯着陆仪伶沾了血的手,想抽回来。
“还有事情不知道答案。”她说着,将罩在陆仪伶头上的油纸伞拿开。
雨已经停了,天边微微泛着白,辗转一夜,是第二天了。
“想知道什么?”
陆仪伶掀起眼皮,她脖颈间的血洞已经恢复如初,嘶哑的嗓音也清亮起来。
“很多啊,比如,仪伶你是怎么死的,阿岁是怎么回事,还有啊,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老人家。”
沈姝眯着眼轻轻笑起来,陆仪伶抬手,想要摸一摸她眼下的痣。
“我的事不想说,阿岁的你可以自己去问。至于老人,你昨天不是才见过一个阿嬷么?”
指腹摸到了那颗痣,柔软的脸颊贴合指尖皮肤,陆仪伶微微笑着,说话时语气很是亲昵。
她并不怪罪沈姝,反而为她骄傲。
这样的人伪装得太好了,白兔一样掩藏在一堆食草动物里,等到最后食肉动物自相残杀都死完的时候,她便是胜者。
陆仪伶摊开掌心想摩挲沈姝脸颊时,却被她抬头避开了。
“是见过阿嬷,但我想找的不是那个阿嬷。”
陆仪伶眸光柔和着,她并没有听进去沈姝的话,只是抬手,仿佛手心已经摸到沈姝的脸颊,指尖轻轻拨动,道:
“倘若……我也该有个如你这般的孩子。”
“漂亮、乖巧、灵秀……偶尔调皮。”
沈姝笑着将那只还在幻想抚摸女儿的手按到水洼里,凉凉道:“仪伶,我们是同辈人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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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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